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浪花依舅在》作者:刀刺 文案: 下部《槐毓烂谈》正在更新中。 他怀揣着寂静的欢喜等着小舅舅从海里游回来,这天的这一幕他将永远记住——有个宽肩窄腰、肤白长腿的妖孽男子,从碧海蓝天中走来,浪潮不能阻挡他,海风是他的伴奏,潮汐是他的披风。他的脸庞滴水,眼神深邃,一往无前地走向自己,带着漂洋过海的气度,和光风霁月的韶华,静静在他身旁坐下。 朗毓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发现他对周遭的一切毫不在意,光着屁股大剌剌地坐在沙滩上,嘴里嘎啦嘎啦地响着什么东西。 朗毓纳闷儿地问:“你在吃什么呢?” 去海里游一趟,不会含着珍珠回来了吧? 胡愧槐没搭理他,因为他觉得这个小外甥有点儿智障。 朗毓再问:“你吃什么呢?” 然后他看到小舅舅站起身路过他,路过的刹那突然俯下身捏住了他的两腮,从那只手上流下的水珠淌过他的下巴,眼前出现一片阴影,小舅舅冷俊的眉目在背光里骤然逼近,近在咫尺。 朗毓闭上眼睛,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闭上,但是他的嘴唇感觉到一阵令他心颤的柔软,接着有个坚硬的东西抵住他的牙齿,他毫无心理障碍地敞开牙关,一个苹果味儿的糖球儿就滚到他的舌头上,然后另一条舌头也碰到他的舌尖,柔柔软软,又滑不溜丢。那条舌头把糖球儿更深地送到他的嘴巴里,灵活地抽走时,在他牙齿上轻轻勾过,接着他们的嘴唇发出“啵”的一声轻响。 再然后,小舅舅直起腰,眼前的光线重新恢复,这个仅仅靠着一颗糖球儿,在他一无所知时就掠走他初吻的人,竟然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美人船长攻V健气海军受 1V1 内容标签: 幻想空间 未来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胡愧槐、朗毓 ┃ 配角:凤把头、四大船长 ┃ 其它:智人、神人、非人 ☆、第一章   胡愧槐是个假哑巴,但是岛上的人除了朗毓知道他这个哑巴是假的以外,其余人都以为他是个真哑巴。   为什么呢?   因为胡愧槐会说梦话,八岁的小毛孩儿在睡梦中低声呓语,喃喃念叨:“海……鱼……鱼鱼……嘘……”   他声儿不大,除了枕边人谁也听不见。起初他的枕边人朗毓也没听见,在梦里爬树掏鸟儿一通疯玩儿,但不知怎么疯着疯着就来到了海边,海里的小鱼成群结队地破浪而出,蹦出海面十来米高,在朗毓头顶的天空转圈圈,朗毓恍惚间在梦里大喊:鱼会飞啦,鱼会飞啦!   然后乘兴拔高蹦起,想抓几条在天空中飞翔的小鱼,飞鱼抓没抓到没注意,倒是发现自己身体离地、脚踩空气,接着就“扑通”一声掉海里去了。   朗毓在梦里受到了惊吓,在梦外好一顿扑腾,三拳两腿给胡愧槐踹到了地上,胡愧槐一声闷哼,继续四仰八叉地在地上执着梦呓:“嘘……嘘……”   朗毓感觉到周身有一阵温热柔软的水波袭来,于是——他尿炕了。   第二天朗毓他娘来叫他俩起床,一进屋就见大的那个在地上佝偻成一小团,小眉头拧得死紧,还间歇性打哆嗦;小的那个在炕上夹着被子睡得一脸汗,登时走上前,不客气地照着朗毓的小屁股来了一巴掌,打完看看自己的手掌,更惊讶了,喊道:   “朗毓!你把小舅舅踹到地上也就算了,怎么这么大了还敢给我尿炕!麻溜儿给老娘滚起来!”   朗毓一大早遭亲娘毒爪,疼得哼哼唧唧,一边揉着屁股一边迷瞪着眼睛,抱着被子坐起身,屁股底下温热的潮意让他想起昨晚的美梦,他有点儿痴呆,坐在那儿回忆了好半晌,眼前的黑影愈加逼近,朗毓一激灵才醒过神,瞧见亲娘两手叉腰面如包公,顿觉屁股一紧,又见小舅舅也面色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瞬间清醒:“不是我!是他尿的!我都好久没尿炕了,你冤枉人!”   余月凤深知自己的儿子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嘴角咧出一抹狞笑,在朗毓一骨碌窜下土炕之前拧住了他的耳朵,   “撒谎也不会打草稿,你小舅舅都给你踹地上去了,炕上就你自个儿,不是你尿的是谁尿的!还我冤枉你?你闻闻这尿骚味儿,你是不昨晚又偷吃蜂蜜了?”   好嘛,人家的妈是儿子一撅腚就知道拉几个粑粑蛋儿,他这妈更牛,能从儿子的尿味儿判断出他昨晚吃了啥。   朗毓心有戚戚焉,被亲娘耳提面命地提溜着去晒褥子,路过正刷牙的小舅舅时忿忿地哼了一声,   “胡鬼鬼,鬼头鬼脑鬼灵精,鬼模鬼样鬼主意——没有好心眼儿!”   说罢吐舌扮个鬼脸儿,却见比他高上半头的小少年吐出一口白沫子,把牙刷往牙缸里一丢,继而呲出白牙冲他得意地笑。挑衅的不要太明显!   朗毓一睁眼就受此弥天大辱,委屈的打算着离家出走,连饭桌上的红豆包都没看见,待亲娘给小舅舅端来一碗香喷喷冒热气的蜂蜜水时,才张牙舞爪地闹腾起来:“我不干我不干,妈你偏心!不给我吃蜂蜜就给小舅舅吃,他是你弟弟,我还是你儿子呢!你到底是要弟弟还是要儿子,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   朗毓的爹朗权栋,听到这话笑得见牙不见眼,不帮忙教育孩子还帮着煽风点火:“是呗,余月凤同志净会偏心!一大早眼睛没睁开就往你们屋里跑,跑的那个麻利,连你爹她都不管。”   余月凤盛粥的铁勺“铛”地一声敲在锅沿儿上,眼睛还没等瞟过去,朗权栋立马改口,义正严辞道:“朗毓,七岁了你还尿炕,你不应该深刻地反省一下自己吗?你小舅舅被你踹地上躺了一宿,万一感冒怎么办?还一个劲儿叫啊叫的,就欺负你小舅舅不会说话!”   完!朗毓心道没地儿说理了,全家都是偏心眼子。   “阿槐啊,等会儿我给你们多揣几个豆包儿,姐下地,老栋得出海,你们中午就在姥爷那儿吃一口,”说着拍了拍桌上的布包,“这个记得给你姥爷带着。”   胡愧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蜂蜜水,拿手在嘴巴上一抹,挺沉稳地点点头,站起身一手拎一个布包,带着朗毓往外走。没等到门口又听余月凤在后面喊:   “朗毓,你没长手啊让你小舅舅给拎包儿!”   小舅舅小舅舅,啥都是小舅舅!朗毓撅着小嘴巴拎过包,果然一走到小路,估摸着爸妈看不见他俩就又把包往地上一丢,   “沉死了,我拎不动!”   胡愧槐脚尖一扭,转回身再给他拎起来,任劳任怨地走在前头。   早上的狼鱼岛阳光正好,道路两旁的小花小草沾满亮晶晶的露水,头顶遮天蔽日的树杈被海风一吹,扑簌簌地砸下几颗水珠子,林子里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不停。   朗毓一路拈花扯草地走到姥爷家的小院儿门口,听到里面朗朗的读书声:“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再无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一大一小就踩着这清脆的读书声走进教室,姥爷端着个大烟袋,一双浑浊却仍旧锐利的眼睛瞅着他俩。   靠门口的朗琪睿喊:“老师 ,胡鬼鬼和良月每又迟到啦!”   老爷子嘬着烟袋锅子,鼻孔和嘴巴一齐往外喷白烟,随后把烟袋锅往教桌沿儿上磕两下,道:“鬼……愧槐,月每,你俩为啥又迟到呀?”   胡鬼鬼和良月每的称号是这么来的:那一天,朗毓五岁了,余月凤跟她爹商量,娃娃总放在家里野下去不行啊,还是送去学堂规矩规矩。   老爷子是狼鱼岛唯一一个有点儿文化的人,早对岛上习武不习文的风气看不过去,就坡下驴,说把俩孩子一起送来吧,但是来之前怎么也得学会写自个儿的名字,不然跟不上我这学堂的进度。   嗯,老爷子教书也完全看心情,想起来啥就教啥,上至八|九十来岁,下至朗毓这种四五岁的小毛孩儿,都搁一堆儿教。   也不知道余月凤是咋教的,俩孩子送来时,老爷子说把自个儿大名写一下吧。   胡愧槐比朗毓大两岁,人生中的头七年也没学过写字认书,光记着余月凤说的“三字儿里两字儿是一样的”,于是大笔一挥,老爷子接过卷子来一看,得,三字儿错俩:胡鬼鬼。   他端着为人师表的架子,乜斜着眼观鼻鼻观心的胡愧槐:“胡鬼鬼,你这名字起得好啊!鬼头鬼脑鬼模鬼样,嗯,跟你很般配。”   朗毓搁一边儿幸灾乐祸鹦鹉学舌:“胡鬼鬼,胡鬼鬼!”   老爷子伸出手:“你的。”   朗毓把卷子交上去,老爷子再低头一看,得,这个也没好到哪儿去,一个“朗”字中间宽敞得能开闸跑船了,生生劈成两半儿,另一个“毓”又给吃了半边儿,光剩个偏旁,搁一起可不是良月每嘛!   “还笑话别人呢!自个儿就给自个儿改名换姓,良月每?白瞎我给你起得好名儿!”   眼下良月每缩在胡鬼鬼身后,听到姥爷威严的喝问,知道小舅舅这个哑巴说不出所以然,还得靠自己编瞎话,小大人似的说了句:   “路上堵车。”那气派还挺豪迈。   老爷子就给气乐了,岛上就几架牛车马车,还都在地里耕田,堵车?堵你个大头鬼哦!   “成,你姥爷我活了七十来岁都没见着岛上堵车的壮景,你这上嘴皮磕下嘴皮,咱岛上就破天荒的堵车了,你今天就围绕堵车给我写篇作文儿来,明早我检查。”   朗毓听此噩耗顿时面无人色,不禁在心中自问: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   这一天讲得是三国里的《美髯公千里走单骑,汉寿侯过五关斩六将》,老爷子照本宣科,三国又颇多古语,没等关云长过完第五关,底下的娃儿们便眼皮耷拉昏昏欲睡。   “朗琪睿,”   正待伏于桌上的朗琪睿应声而起:“到!”   “你给大家讲讲‘甚是猖獗’是啥意思。”   朗琪睿眼前浮现出一片绿油油的青草地,天真无邪道:“很多蕨蕨草,满山都是,一大片又长又高的蕨蕨草!”   老爷子眉头抽搐,又点点因为个头儿太高而坐在最后一排的胡鬼鬼同学,“胡愧槐,你呢?”   胡鬼鬼同学站起身,先冲老爷子点点头,意思是我开始回答问题了,随即怒而锨桌,对一众目瞪口呆的娃儿们横眉立目,做了个拔刀出鞘的动作,接着一扬下巴,再收刀入鞘。一系列动作表演完毕,面无表情地把桌子扶起来,课本儿上的灰拍干净,重新坐下。   娃儿们尚且处在震惊当中,学堂里为数不多的姑娘中的一个、余檬呆呆问:“他这是啥意思啊?”   朗毓像个灵猴儿似的蹭地窜到椅子上,一手撑桌儿一手在空中一通乱比划,嘴里突呲呲往外喷口水,最后才收尾来了个定格,大喝一声:“哋!小儿休要猖狂!”   朗琪睿这才福至心灵,也对着朗毓好一通比划外加喷口水,然后道:“我乃正宗齐天大圣,汝六耳猕猴休要冒充俺老孙!”   再然后,小小学堂里的娃儿们纷纷效仿三人,一时间各种拟声词“呀、刷、乒、乓”等不绝于耳,喷出的口水可浇灌田地三五顷,一个个手持无形兵刃用口技和眼神打将起来。   老爷子老神在在地往太师椅上一靠,脸上浮现着功成身退般的满足自豪,在手指上沾点儿口水翻书页,继续津津有味儿地读他的三国。   言传身教嘛,看看看看,这教得多明白,多么绘声绘色。   上午的课结束之前,老爷子在黑板上笔走龙蛇写下“甚是猖獗”四个大字,家庭作业是要把这抄写二十遍,顺带写一下这四个字的意思。   中午,爷孙仨人就着茶水吃豆包,老爷子年纪大吃不了多少,朗毓最喜欢豆包,甜丝丝的红豆馅儿白糯糯的皮,咬一口唇齿留香甜到心坎儿里,他一口气吃了四个,正噎到嗓子眼儿费劲往肚里咽,门外就走来一款款多姿的妇女。   “哟,这孩子怎么噎着了也没人管啊!”说罢急忙走到朗毓跟前儿给他拍背顺气儿,“老先生,您中午就吃这个啊?唉,不是我说,月凤家的日子就够不好过了,这上有老下有小的,还得伺候个外来户,”一面说,一面拿眼睛瞟坐姿端正的胡愧槐,“要我说这不是亲生的就是不行!让一个小孩儿带另一个小孩儿,她也真狠得下心!”   朗毓听得迷迷糊糊,一连串发问:“啥外来户?谁啊?我妈咋就狠心了?”   胡愧槐撂下茶碗,对余老爷子鞠了一躬,转身出去。   老爷子眼皮一掀,瞅了眼喋喋不休的妇女,嘴上却对朗毓说:“浪儿,跟你小舅舅到狼山上消消食儿去。”   朗毓不明白妇女说啥,但是很有眼力见儿,临走手里攥了个豆包,还很有礼貌地对二人道别:“姥爷,俊婶儿,拜拜。”   名唤俊婶儿的妇女笑着看朗毓走远了,才扭过头面对余老爷子,不笑不说话,一说话必然笑得很谄媚,“老先生,是这样,我们家辉哥儿也九岁了,我瞅着岛上的孩子都来您这儿上学,想让我们家辉哥儿也来,您看?”   老爷子慢悠悠地吸溜着茶水,“来上学可以,我这儿嘛,什么孩子都收,招猫逗狗啊、掏雀儿爬树啊,都没问题。独一样,那屡教不改的孩子,我不收,同样的错误,他要是犯了两次,在我这儿就没有第三次。”   俊婶儿的笑脸儿就讪讪的有些挂不住,“咳,没问题,您只管□□,我们家辉哥儿哪儿做的不好,一定给您改。”   老爷子闭上眼睛靠倒在太师椅上,拉长尾音长叹似的,“饭可不是给我吃的,钱也不是挣给我花的……什么都好改,唯独这心性啊……走着瞧喽!”   俊婶儿全程赔笑脸儿,等出了学堂的小院儿,转头对门柱子“呸”地啐了口,“老家伙,认两个字儿还真把自己当爷了,什么东西!”    ☆、第二章   狼鱼岛上的所有山峦都可以叫狼山,因为整体来说整个狼鱼岛就一座山,可这座山峦波浪起伏高低不一,又有四个山峰,所以分别命名为:后山、叽叽山、余家山和狼山。   岛上人说狼山,特指那座最高最险峻、仿佛能一眼望到天边的山。   这座山虽然可登高望远,但是爬起来尤为吃力,山峰几乎呈七十五度斜角,正对大海的那面更是怪石嶙峋垂直入海的悬崖峭壁,而且山上除了松柏和野草什么都不长,和其他三座花团锦簇开田耕种的山峦大相径庭。   朗毓爬上山顶时,胡愧槐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面对大海发呆,他单薄的身形和塌陷的背影有几分萧瑟,可是他盘腿而坐,一条胳膊斜搭在腿上,坐姿在尚且七岁的朗毓看来,颇有些武侠书中玄乎的侠客气息。   他不知为何竟然从这个背影里看出了一丝伤感。   “小舅舅,”朗毓边喊他边凑到他旁边,也学着他的坐姿摆了个pose,面朝浊浪滔天的大海,咂咂嘴,“你咋了?是不是我昨晚把你踹地上冻到了?”   胡愧槐一记吊眼梢抛过去,又轻飘飘地收回来,没吭声,但是嘴角却勾出一抹微笑。   朗毓觉得这个微笑有点儿冷,又觉得小舅舅刚刚那一眼神儿抛得真……形容不来,叫他小心肝儿扑通扑通直跳。不过对于小舅舅这张煞是好看的美人脸多少有些抵抗力,也习惯他默不吭声的冷淡态度,自顾自盘起腿对大海叹气:“唉,也不知道老爸今天能打多少鱼回来,我瞅着今天这大海脾气不太好,唉,真愁人。”   像是为了迎合朗毓的叹息,海上的浪头一下子抛得更猛了,幽深的海波上下翻腾,在海面上激起白花花的浪,一股脑涌向沙滩。   海风呼呼刮在两人的面皮上,朗毓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不得不眯眼歪过头,瞧见小舅舅也眯起眼睛,却仍旧一眨不眨地眺望着海面,那两把黑刷子似的长睫毛犹自在风里歙动,在小少年苍白的脸上投下一抹阴沉的暗影。   朗毓小小的心里浮现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四岁之前都养在姥爷家,四岁回到爹妈身边之后,就跟这个哑巴小舅舅朝夕相对形影不离。   还小的时候,他对这个仅仅比自己大两岁的小舅舅是很尊敬的,毕竟舅舅是长辈,慢慢大个一点点,稍微懂点儿事儿了,就觉得这个小舅舅叫的真冤枉,两岁,愣是比自己大出一个辈儿,撑死管他叫声哥都不错了。   这小舅舅一不会说话,二很没脾气,在朗毓看来有点儿逆来顺受的窝囊劲儿,但是每当两人单独相处,这小舅舅发起呆时,朗毓就觉得舅舅果然是舅舅,很有些高深莫测,又很疏远。   不太招人喜欢。朗毓站起身拍拍屁股,说话捻出一股大人间的熟捻态度,“下午的课快开始了,回吧!”   话落便背起小手往山下走,可惜山坡陡峭,他没走两步背着的小手就不得不撒开,整个人像只大风筝似的支棱起两条胳膊,屁滚尿流地跑下山去。   狼鱼岛有两个村儿,一个被狼山环绕缩在山沟沟里,叫余家村儿,余家村儿盛产姑娘,十个娃娃里得有七个是女儿;山外靠海的叫朗村,朗村跟余家村儿正相反,男孩儿居多女孩儿少。   因此两个村儿互相结亲已经形成一个历史传统,余家村儿的女儿上山种地,朗村的老少爷们儿出海打鱼。俩村庄算是互帮互助和谐友爱。   不过哪口锅里没个老鼠屎呢?   俊婶儿的动作很快,老爷子中午才松口,下午她就把朗太辉送了过来。   下午讲的课是世界历史,讲到英法战争的背景,朗太辉举手提问:“老师,维京海盗跟我二叔遇到的海盗是一伙吗?”   一帮小崽子炯炯有神地望着老爷子。   老爷子冷淡道:“不是。”   朗太辉又问:“你怎么知道不是?为什么不是?”   老爷子抽出腰间的烟袋锅,一边儿塞烟叶一边儿说:“维京海盗是外国海盗,你二叔在外面遇到的海盗是咱自己人。”   朗太辉再问:“那外国海盗长啥样?”   朗琪睿抢答:“我知道,外国人长的金发碧眼,是白种人!”   朗太辉落下的课程太多,便再问:“啥是白种人?”   朗毓抢答:“就是白猴子托生的人!咱们是齐天大圣的子孙,黄毛的!外国人是另一伙儿猴子变得,白毛儿猴儿,头发皮肤都是白的!”   朗太辉嘿嘿笑道:“那我妈就是白毛儿猴儿,她就长得白!”   朗毓对此不屑一顾:“你妈才不是白毛儿猴儿,你妈头发不白!”   又一个小崽子加入讨论:“那玉奶奶是白毛儿猴儿吗?玉奶奶的头发就是白的!”   余老爷子见话题越跑越偏,无奈之下只得亲自发话把课题拉回正规,“谁说白种人头发皮肤都是白的?人朗琪睿刚刚说的才对,外国人是金发碧眼,金发就是黄头发,碧眼就是蓝眼睛,咱们岛上没有白毛……白种人。”   他话一说完,课堂顿时鸦雀无声,一众娃儿傻愣愣地寻思了半晌,又不约而同的扭过身体,一个个直勾勾盯着坐在最后排的胡愧槐,原因无他,胡愧槐就长了一只蓝眼睛。   朗琪睿盯着胡愧槐瞅了好一会儿,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热烈而激动,“报告!胡鬼鬼就是蓝眼睛!”   一个小丫头片子小声说:“可他还有只黑眼睛呢!”   朗琪睿顿时噎住,歪过头纳闷儿地问老爷子:“那他到底是白毛儿猴儿还是黄毛儿猴儿?”   朗太辉自鸣得意地昂起脑袋:“白的黄的都不是,他是杂交的!”   在朗琪睿那句“啥是杂交的”问出口之前,老爷子已经抽完大烟袋,梆梆敲响了黑板。   “肃静!黑的白的黄的,啥颜色都无所谓,国破山河在,下几句是什么?”   众娃儿异口同声地背起诗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嗯,不错。”老爷子老怀甚慰,可惜没有山羊胡,不然可以捋一捋以示欣慰,“你们只要记得,那携枪带炮、二话不说就来打咱们的,甭管黑白都是敌人。跟咱们一起保家卫国、护卫狼鱼岛的,甭管丑俊,就都是咱自己人。自古英雄不问出处,流氓不分岁数。单看一个人的长相,是看不出好坏人的。但是单凭人的长相,就瞧不起别人的人,那是短视,何为短视?就是鼠目寸光,臭老鼠一个!你们是臭老鼠吗?”   众娃儿再次齐声应道:“不是!”   “好,我希望你们不是。今天的作业就是抄写‘英雄不问出处,流氓不分岁数’,抄十遍,最后写一下对这句话的理解,明白了没?”   第二节课老爷子浅显易懂地讲了下维京海盗的历史,然后放学,回家帮忙务农。   回家的路上,朗太辉因为落课太多,不经常跟同学们呆在一块儿,他落了单儿。   朗毓和朗琪睿并其他三个小伙伴组成了一个小团体,玩儿起了角色扮演,但是大家于谁来演孙悟   空一角争执不下,最后一致决定,谁都不演孙悟空。   朗毓演萧峰,其他仨人分别饰演关羽、独孤求败和小叮当,其角色之丰富历史之悠久囊括古今中外。   待朗毓用一招降龙十八掌拍飞小叮当的竹蜻蜓和关云长的青龙刀之后,朗琪睿重磅登场,一手高举装水的竹筒子,大喝一声:   “萧峰,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朗毓爬上高处的大石头掷地有声:“有何不敢?你萧峰萧大爷在此,还不跪下磕头!”   朗琪睿放声大笑:“哈哈哈,萧峰你输了,你已经被我银角大王的紫金红葫芦给收啦!就等着化成水进大王我的肚子里吧!哈哈哈哈!”   朗毓怒而揭竿:“朗琪睿你耍赖!说好了不演孙悟空!”   朗琪睿据理力争:“我演的不是孙悟空!是银角大王!”   “孙悟空就是西游记,西游记就是孙悟空!不演孙悟空,就不能演西游记!”   俩人正吵得不可开交时,朗太辉在后面姗姗来迟,他比五个小的都大上一两岁,因此个头儿也高,瞅见自己路过竟没人搭理他,便站在一旁闲闲说了句:   “朗毓,你还有心情在这儿跟大家伙儿玩儿呢?心真大呀你!”   五个小的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朗毓跳起来问,“我咋就心大了?”   朗太辉抖腿晃脑袋,“你那哑巴小舅舅呢?”   朗毓最讨厌别人骂他小舅舅是哑巴,“你才哑巴呢!凤把头都说了,我小舅舅是不想说话,他不是哑巴!”   “凤把头是给你们家面子,不会说话就是哑巴……算了,跟你掰扯这些没用,你一小屁孩儿什么都不懂,我说了也是白说。”   朗毓急赤白脸地追问:“有啥我不懂的,你说!”   朗太辉瞅瞅朗毓背后的几个小伙伴,又在小路的前后张望了一圈儿,才神秘兮兮地对朗毓勾勾手指头。   朗毓并一帮小伙伴儿禁不住好奇,纷纷凑上前去。   朗太辉压低声音道:“你知道你小舅舅为啥不会说话吗?”   众人一起摇头。   朗太辉煞有其事地说:“你小舅舅是被你爸给毒哑了!”   几个娃儿大惊失色,朗毓先是一阵惊诧,说了声:“不会吧?”然后就更加坚定地反驳他:“你胡说八道!”   “真的!”朗太辉再说:“全村儿人都知道,你小舅舅不是你舅舅,他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是你爸在外面跟野女人生的野种,那野女人就是白毛猴儿托生的,所以你小舅舅才一只眼珠子蓝一只眼珠子黑,他是没混好,是个杂交出来的农作物!你爸把他抱回来,怕他乱说话,所以就偷偷把他毒哑了。”   朗毓越听越起疑,越听越生气,“你放屁,我不信!我爸才没在外面找野女人呢,我小舅舅是我妈的亲弟弟,你编瞎话!”   朗太辉恨铁不成钢地翻了个白眼儿,牛哄哄地显摆自己的伦理知识:“你小舅舅要是你妈的亲弟弟,那他就得是你姥爷的儿子。你姥爷今年都七十多了,咱们岛上哪个老头子六七十岁还能生孩子的?就算你姥爷能生,那也得你姥儿合作呀!你姥儿都死七八年了,怎么可能生的下你那个哑巴舅舅?自己不会动动脑筋好好想想!”   朗毓被他绕得有点儿蒙,这话掰碎嚼烂在肚儿里过了好几圈,还是摇摇头:“听不懂你说啥。”   其他几个小孩儿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再说一遍。”   朗太辉忍着不耐烦坑哧坑哧又讲了一遍,可这帮小的还是模棱两可没听懂,他最后干脆放弃,把手一摆:   “反正你就记得,你小舅舅是你爸跟野女人杂交出来的野种,你爸既然把他带回家养着,说明他忘不了那个野女人,你和你妈呀,很快就会被你爸赶出来的。”   没能成功气到朗毓,朗太辉有点儿小失望,哼了一声便摇头晃脑地走了。   朗毓身边的小伙伴儿七嘴八舌地议论,总结出来就一句话:你爸快不要你了,咋办?   朗毓心慌意乱,急得眼圈儿都快红了:“不可能!”吼完便忙不迭地往家赶。   狼鱼岛不通电,余月凤下地回来早早地开始准备晚饭,朗毓跑进门时见小舅舅正趴在桌上写作业,他虽然对朗太辉的话感到怀疑,却还是受了那些话的影响,一见到这个小舅舅就气不打一出来,一面拿手指着他,一面扯着嗓子喊:   “妈,小舅舅是不是我爸跟别的野女人杂交出来的野种?”   胡愧槐笔尖一顿,铅笔头嘎嘣断了一截儿。   朗毓怒气冲冲地瞪着亲娘在火炉前的背影,火舌顺着大铁锅和炉壁的缝隙冒出苗头,差点儿舔上亲娘的蓝布碎花儿围裙。   下一刻,朗毓蹬蹬蹬往后退了好几步,一脸惊恐地看着亲娘手持锅铲怒目圆睁地逼到身前。   “这话谁教你的?”   朗毓一下就把自己的怒火抛到九霄云外,怯怯道:“朗太辉……”   但见余月凤攥着的锅铲哆嗦个不停,一对英眉倒吊,瞪着远处咬牙切齿:“小王八蛋!”    ☆、第三章   余月凤冲去干架的脚步被匆匆走进家门的朗权栋打乱了,自家男人脸色凝重两手空空,眼瞅跟自己插肩而过都没看着似的。   “浪儿他爸,出啥事儿了?”   朗权栋这才看到自己媳妇儿,一瞬间更加愁苦,“进屋说。”   朗毓自打亲娘骂完那句“小王八蛋”开始就预感到自己会挨揍,本想跟出去凑热闹,一看爹娘铁青着脸走进屋,生怕屁股遭殃,差不点儿钻桌底下,只不过为时已晚来不及钻,只好另谋生路——挤到小舅舅身边装作看书。   俩大人没搭理俩小的,走进里屋说悄悄话,朗毓蹑手蹑脚地趴到门上听墙根儿。   “今天不太顺利,收网的时候不知道卷到了啥东西,把网都给扯破了!啥也没捞着。”   余月凤一听也觉得可惜,“没捞着就没捞着吧,天天出海,这一两趟不打紧。”   “搁平常确实不打紧,可这回……”说话间朗权栋卷了根纸烟,凄惶地看着山尖儿上的红日,“这几天这雨下下停停,海风陆风囫囵个儿卷在一起,风向都摸不清楚。你再看今天这天气,前一秒还是阴天呢,这会儿又放晴了,往年这种天气持续不了几天,今年……我看龙王爷这回是要憋个大的,这场台风……恐怕凶得很啊!”   靠海吃海靠山吃山,狼鱼岛的人对天气变化一向很敏锐。早前几天大家就开始忙着收拾庄稼,可即便手脚再麻利,山上的庄稼还有一大半没收拾完,台风一来,这一季又白忙活。   朗权栋家的田地并不多,地少意味着粮食少,朗权栋出海又没打到鱼,家里的生计可想而知很有几分艰难。   余月凤心里虽然愁,却并不表现出来,好言宽慰男人,“比这再困难的日子咱也不是没经历过,有啥好愁的,实在没得吃,不还有我爸么,他老人家那儿还有不少存粮呢!”   “咱爸的那点儿存粮,是等着灾年度难用的,台风一过,这老天说不准是下冰雹还是要大旱。再说眼瞅着又要过年了,你不吃我不吃,还有俩小的,到时人家家里都外出置办年货,咱家呢?拿啥置办?总不能让孩子跟咱一起吃苦。”   余月凤听出她家男人似乎有话外音,“你啥意思?”   朗权栋背着手走过来走过去,把心一沉,道:“我打算等会儿再出趟海。”   余月凤当即喝道:“不成!台风不定啥时候到,你这会儿出海不等于去送死吗!”   朗权栋有些焦急地挤倒媳妇儿身边,“我跟朗二黑子他们都商量好了,傍晚前出海,用不上午夜就能回来,台风最快也得明天早上,来得及。”   余月凤长的浓眉大眼,一头齐耳短发乌黑黝亮,抛去她婀娜的身段儿,仅管三十多岁也依旧像个二十出头的飒爽姑娘。她鼻一哼眼一瞟,生气的脸蛋儿透出几分骄横之态,哪怕她真是无理取闹,也不让人觉得厌烦,反而欣赏她这干脆利落的爽辣脾气。   “朗权栋,你少在这儿跟我扯没用的,就算你今天说破嘴皮子,我也不可能让你出海。你要是非把我的话当耳旁风,那我就带着俩孩子回我爸那儿,这个年你自己过吧!”   说罢起身去外屋做饭,留朗权栋在后面期期艾艾地呼唤:“凤儿——凤儿——”   一家四口在各怀鬼胎的怪异气氛中默默吃完晚饭,余月凤洗碗刷锅的功夫——朗权栋跑了,她还没来得及破口大骂,再一看,胡愧槐也跑了!   朗毓之所以没跑,是因为没来得及,他拉屎去了,回来发现小舅舅和亲爹都没影儿时后悔的肠子都青了,为防亲娘对他使出“降狼十八掌”,只得装模作样乖乖写作业。   朗权栋一遛飞奔赶到码头边儿,朗二和黑子急不可耐,打老远看到他就发动引擎,捕鱼船驶离岸边百八十米时,黑子突然指着身后大呼小叫:“那崽子怎么跟来了?”   朗权栋扭头一看,见一张小竹排上站着个瘦高的小少年,两手飞快地撑着竹篙朝他们追过来。   朗权栋当即就急地扯开嗓子喊:“槐呀,家去——回家去——”   胡愧槐充耳不闻,撑篙的速度反而更快。   “妈的!”朗二气急败坏地拍了下船舵,“别管他,我就不信他能一直跟着!”   朗权栋却十分了解胡愧槐的犟脾气,扭头对朗二骂:“放你娘的臭屁!给老子掉头!”   “掉你吗的头!台风不定啥时候来,时间就是金钱你没听过吗!”   朗权栋几步跨上前,碗口大的拳头登时给朗二砸了个满嘴兜血,“不是你孩子你当然不管他死活了,立马给老子掉头!”   黑子跻身挡在二人中间,一张黑脸拧得愁苦不堪,急得就差掉眼泪:“别打别打,出海见血不吉利呀!要不咱回去吧?”   “回去个粑粑!”朗二一把推开黑子,把嘴里的血唾沫狠狠啐到甲板上,“今天这趟海老子出定了,富贵险中求!出海前你俩都同意,这会儿开到一半儿你们跟老子变卦?要想回去把钱拍到老子面前,你们得补偿我!”   朗权栋心下迟疑,在回与不回间犹豫不决,最后道:“我回,把船停了,我跟槐子回家去。”   朗二冷笑:“你个窝囊废!黑子,你呢?”   黑子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舍不下这个拉近贫富差距的好机会,一咬牙一跺脚:“我不回!”   又拉着朗权栋苦口婆心说了一大桶的好话。朗权栋心知自己没法儿改变黑子和朗二的决定,自己这一走,本来就缺人手的捕鱼船更是独木难支,能不能捕到鱼两说,只怕二人在海上有去无回,万般无奈下只得留下来。   朗二做出让步,把船停下,等胡愧槐紧赶慢赶地追过来,黑子和朗权栋三下五除二把他和那张竹排拉上船,然后,胡愧槐猝不及防地挨了朗权栋一耳刮子。   大耳刮子声音脆亮,朗权栋人高马大,这一巴掌差点儿把胡愧槐扇倒在地。黑子都给那巴掌声吓得一哆嗦,急忙把胡愧槐护到身后,一迭声地劝:   “你打孩子干嘛!孩子啥都不懂,别拿孩子撒气,有啥话咱上岸再说!”   这可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胡愧槐长这么大,第一回挨揍,他倒是哑巴不啃声平静得很,给朗权栋气地脸红脖子粗,隔着黑子拿手指着他骂,   “你作死啊你!这是啥时候你敢跟老子玩儿这出,你知不知道海上有多危险!眨个眼的功夫你连命都可能保不住知道吗!”   胡愧槐很有几分油盐不进的倔劲儿,不哭不闹只梗着脖子,拿眼珠儿直勾勾盯着朗权栋,朗权栋心里直突突,还想再揪着他狠狠骂上一通,偏黑子搁中间一气儿和稀泥,只得虚张声势地撂下句狠话:“个犟种,你等回家的!”暂且作罢。   晚霞呈放射状在天上铺开一张火红的大网,金红交织异常艳丽,把蔚蓝而平静的海面衬得犹如一袭锦缎轻裘,随波摇曳间粼光毕现,万点碎金缭人眼,直教人感叹原来辽阔浩瀚的大海,也有温柔旖丽的一面。   但是船上以海为生的渔民们却被这番美景搞得心惊肉跳,只因这番天下奇绝的海景过后,必然是来势凶猛的山呼海啸。   黑子和朗权栋左右各一个,放下捕鱼船撒网拖网的钢铁长臂,朗二在船舵前聚精会神,头一轮渔网甫一吊出海面,黑子便手舞足蹈地欢呼:   “大丰收!大丰收!”   左右两张渔网兜满活蹦乱跳的鱼,那随鱼群噼啪迸落的水珠,在晚霞中好似金豆子似的砸在渔船上。   朗权栋和黑子手脚麻利地卸下头一批收获,再摇动长臂的操作杆放第二轮,这艘捕鱼船体型娇小,虽容易驾驶却装不了多少货,等第二轮渔网吊上来,渔船已经满当当地塞不下了。   “回!”朗权栋朝船舱打手势。   朗二娴熟地打下船舵,引擎呼突突地推出波浪启程返航。   在众人忙碌间,艳丽的天空不知何时变了样,漫天乌云层层叠叠,平静的海面下陡然卷起暗涌,满载而归的捕鱼船被波浪轻飘飘推了一下,船身不由自主地晃了两晃,没等□□,顷刻间便下起瓢泼大雨,黄豆粒儿大小的雨珠像机关枪似的打在船身,跟着是一声惊雷、一道紫闪,浪头几乎是眨眼间自海面呼啸而起,随轰然炸裂的雷声大刀阔斧地砸下来。   朗权栋浑身湿透,突然变向的海风使得他迈不开腿,一面趔趄地把住船身一面声嘶力竭地喊:“槐子,快进舱!黑子,快把船上的锁具检查一遍!水密门关严实没?”   黑子也扯开喉咙:“关严了关严了,快进舱!”   朗权栋在举步维艰中又检查一遍船上的锁具,仨人挤进驾驶舱内,见朗二在手操舵前神经紧绷、两个膀子青筋暴起,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慌乱。   黑子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本想松松他的神经,拿手一拍发现这人硬得像块石头,手上一层冷汗。   他刚要说话,整个人突然腾空而起,慞惶间手脚翻飞,被朗权栋一把揪住手腕。船身大幅度向□□斜,呼嗵一声,左侧捕鱼用的掉臂没系固好,硬生生在铁皮船身上怼出块凹壁,接着那两米多长的掉臂在船舱外嗷嗷乱叫,以船身为中心,随风向左摇右晃,使得本就风雨飘摇的船身在波涛汹涌间更加摇摆不定。   除朗二以外的仨人被簸得晕头转向,好容易站稳脚,朗权栋当机立断:“得把左舷的掉臂固好!”正要出去,一直听话的胡愧槐却拉住他的衣角,指指左右两边,做出个一刀斩的动作。   朗权栋一锅乱粥的思绪在小孩儿黑豆子似的逼视下得以些微的平静,他深吸一口气,“对,对对,两侧的掉臂都得截断,不然会失去平衡……黑子,咱俩一边一个,把掉臂丢下去!”   说完又要走,胡愧槐却再次拉住他,朗权栋和黑子已经预感到某种不详,果然九岁的少年缓缓摇头。   那俩掉臂最少也有二三百斤,跟船身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被焊得严严实实,单凭一己之力想把这俩大家伙丢下去根本是痴人说梦。   黑子抢步到朗二身边,一字一哆嗦,战战兢兢地问:“穿得过去吗?”   平时看来牢不可破的捕鱼船,在前赴后继的大浪前脆弱的像个小摇篮,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在狂风里骤雨如注的水珠子,仿佛刀枪剑雨飞沙走石,任何一滴雨珠都可能会击溃将众人和外界风暴隔离开的玻璃窗。   众人的心也跟外面天翻地覆的大海一样。   朗二过了好久,才“咕咚”吞了口吐沫,刚想说话,黑子又是一声尖叫:“船舱进水啦——”   原来左舷的掉臂终于在暴风强浪中不堪重负,于船身上掀开个豁口,此时船舱的危险警报也滴滴滴地响个不停,朗二一晃神没来得及转舵,待回过头已经为时已晚,眼见一个巨浪拔地而起,以其倾覆之势直劈而下,船身正面迎击,众人只觉一刹那地动山摇,坐了回海底过山车——被连人带船卷进海里。   铺天盖地都是水,四人都穿着救生衣,好歹还能活动,朗权栋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踹开舱门,胡愧槐率先冲出去,身形可谓如鱼得水机敏灵活,待其他三人游出船舱后,他已经拽住捆竹排的绳索,捕鱼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坠,看起来不堪一击的竹排却飘出海面。   他先是拉住朗权栋的手,朗权栋惦记着其他二人,扭头见朗二被船上的渔网缠身,返身折游回去,又是好一番折腾才救出朗二和黑子俩人。可海面上波涛翻覆,海面之下暗潮滚滚,浪头抛得太大,又将捕鱼船给卷起来,朗权栋一个不察,被海浪裹挟的渔船击中,朗二只扭头看了眼便不管不顾地自个儿逃命,胡愧槐闷头下游,和黑子俩人合力拖住朗权栋,刚浮出海面找到竹排、把朗权栋推上去,又是一个大浪打来,闪电将阴森的大海照出碧绿的荧光,和雷声一起震得人耳鸣眼花,胡愧槐只听见黑子喊:“阿槐——”   再一回头,浪潮拍下,他在天旋地转的海里徒劳无功地伸出手去,等浪潮过去,惊涛怒浪的海面上徒留一张起起落落的小竹排,朗二扒在竹排上气喘吁吁,朗权栋双目紧闭不知死活,而胡愧槐在海面上露出头,四下张望,黑子已不见踪影。    ☆、第四章   “阿槐——”   “阿槐——”   胡愧槐不确定浪潮呼啸前的喊声是不是他的幻听,他总觉得那个喊声忽远忽近、执着地追在他后头向他求救,回家的这一路他一直在寻找声音的源头,但是极目四望,除了海就是海,偌大的汪洋,漫天雨珠加冰雹,霜白一片,黑沉一片,一目了然的天地间,就是找不到个人。   他们回到码头时,岸上挤满仓惶不安的人群,胡愧槐的脚还没来得及踩到陆地,便被余月凤劈头盖脸一顿狠捶,边捶边说:   “你个死孩子,你要吓死我!你要吓死我!你怎么不听话,怎么就不听话呀!”   他想告诉余月凤,姐夫还在竹排上晕着呢,可没等他抬头,他的头就再也抬不起来了。他被余月凤一把搂住,脸埋在那起伏的柔软的胸脯上,带有小碎花儿的蓝布衣料,霜气之中又透出温热,一缕似有似无的柴火油烟味儿,让他仿佛看到余月凤在灶台前忙忙碌碌的身影。   女人温暖的手焦躁地按压着他的肩膀和脊背,最后慌乱地胡噜着他淋湿的头发,   “再不敢这么调皮捣蛋了!再不敢这样了知道吗?”   他蹭了蹭女人的胸脯,点点头。就听到有人喊:“黑子呢?我家黑子呢?”   朗二被俊婶儿搀扶着走下竹排,对女人哭丧着嗓子,“琪睿他娘,黑子……黑子没啦——”   朗琪睿的娘余春梅听到这话,登时呆在原地,随即两眼一翻,晕倒在姐妹怀里。朗琪睿手足无措地喊:“娘——”   狼鱼岛下了两天两夜的大冰雹,下完了冰雹又是雨夹雪,整个狼鱼岛笼罩在白茫茫的雪尖儿下,地上的小路踩一脚便咯吱咯吱地发出声音,要在腿肚上溅起泥点子。   朗权栋腹部整个儿一片淤青,一条右腿也被豁开条大口子,人始终醒不过来。   朗二只受了些轻微的擦伤,看着吓人,实际毛事儿没有。   这天朗权栋依旧闭眼躺在炕上,屋里的热炕和火墙烧得暖烘烘,朗毓小心翼翼地守在父亲身边,胡愧槐独自在堂屋,余月凤十指翻飞地打毛衣。   院门口一阵吵闹,朗毓抬头看,外屋的小门被人一脚踹破,余春梅携儿带母并一帮兄弟姊妹鱼贯而入。   “春梅,”余月凤满含歉意地开口道。   余春梅黑着脸在屋里张望:“那野崽子呢?”   她的兄弟已经把堂屋里的胡愧槐给架出来,拎到众人跟前一把掼倒在地。   余月凤急忙把胡愧槐拉起来挡到身后,有些不知所措:“春梅,有事儿咱说事儿,你拿个孩子撒什么气呢?”   “孩子?撒气?”余春梅冷冷地吐出这两词儿,把头一甩,她的兄弟们就把俩人在中间围起来,“要不是这个野杂种,我们家黑子能死吗?”   余春梅的脸一瞬间就扭曲了,声嘶力竭地开始吼:“我家黑子打小在海上飘,三十几年从没出过事儿!偏这次,一搭上这野杂种就把命都搭没了——余月凤,你摸着良心说,我们家黑子对你们家咋样?他是啥样的人?全村儿是不是都念我家黑子的好儿?”   余月凤一面把胡愧槐搂在怀里捂住他的耳朵,一面赔着笑脸,“是是是,黑子兄弟是好人!那年我们家老栋被机器割了腿,是黑子第一个冲上去救他的,琪睿和我家朗毓,俩孩子也自小就好的跟穿一条裤子似的,咱俩家的情份这是没话说!是我们家欠你们的!”   余月凤不说这些还好,一说这些余春梅就更觉得自家是以德报怨、养了白眼狼一般委屈,她哆嗦着嘴唇,眼泪鼻涕流到嘴里也顾不上,低声啜泣了一会儿,才狠狠吸口气,大人不计小人过似的仗义。   “我也不在乎你们念我家黑子的好儿,咱两家以前咋相处,以后还咋相处。但是这个崽子、这个野杂种,你今天必须把他交出来,我要替天行道,把这个灾星赶出狼鱼岛!”   “春梅,”余月凤这一声叫得百转千回,“黑子的死,不管咋说我们都有责任,当时船上的情况咱谁也不知道,再说这台风天出海本来就是一大忌讳,他们仨大老爷们儿,挑这时候出去就应该做好万全的准备,好坏都不能推倒一个孩子身上,阿槐才几岁,他做得了他们仨大人的主吗?   “你的意思是我家黑子活该是吗?”   “我不是这意思……”   “啥也别说!”余春梅疯了似的大吼一声,吼得嗓子都破了音,“我不管你啥意思,今天我就是要这野杂种给我家黑子偿命!”   说罢便扑上前去扯胡愧槐的胳膊,余月凤不依,一面搂着胡愧槐一面跟余春梅撕把起来。   余春梅就喊一声:“你们还愣着作甚!给我把这野杂种拖出去!”   一帮老少爷们儿上来就抢,余月凤被人连拖带拽挤出人群,眼瞅着那些人把胡愧槐四仰八叉地架起来,又跟打野狗似的挣命踹打,毫不留情面,当即红了眼,抄起墙角的扫把,也发疯地冲上前一通乱挥,边挥边喊:   “不许打我家娃儿!不许打我家娃儿!”   朗毓缩在墙角吓得心惊胆战,见一帮大老爷们儿虽孔武有力,却也不好真跟个女人较劲,但老爷们儿不好意思动手,那帮娘们儿又起秧子架火,一个个撸起袖子、捋一把头发,狠逮逮地凑上前,连拧带掐再薅头,这架势倒比那些老爷们儿下手更狠。   朗毓见亲娘被这群娘们儿撕把的披头散发,又有那不要脸的使黑手下阴招,也急了,像个炮弹似的一头撞过去,推开几个妇女挡在亲娘跟前,   “你们这帮臭老娘们儿、泼妇!我不让你们打俺娘!”   这边儿闹得鸡飞狗跳,邻里间早传开了,朗二一家人第一个赶来凑热闹,俊婶儿搁门口一边嗑瓜子儿一边冷嘲热讽,   “瞧瞧这一家子,对个野种这么掏心掏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野种跟他们家有什么关系呢!我说月凤啊,不是我们迷信,你自己想想,自打这个野种进了你们家的门,你们家这日子是不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别的不说,就说你们家朗毓下生那会儿吧,只要跟这野种放一块儿,立马就生病,一把他俩分开,朗毓的身子骨马上就好了,就因为这,你们才把朗毓放他姥爷家养到四岁才接回来,这事儿总没错吧?”   朗毓不知道这遭事儿,乍一听还愣住了,再一细想,好像小时候的确听姥姥说过,不能跟小舅舅在一块儿、他是个灾星云云。正琢磨真假,朗琪睿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走到他面前,小孩儿拿袖子把鼻涕一抹挲,梗着脖子委屈巴巴地质问他:   “朗毓,你是不是俺兄弟了?”   朗毓当即道:“当然是!”   朗琪睿道:“那你还不把俺的杀父仇人交出来!他跟你不沾亲不带故的,你今天要是袒护他,咱俩割袍断义、恩断义绝!”   朗毓被小兄弟那亮堂堂的眼神儿瞅得羞愧自责,设身处地的一想,要是换了自个儿,肯定也得手刃杀父仇人。再一看始终面无表情的哑巴舅舅,又开始纠结这小舅舅到底跟自己啥关系,反正不管这小舅舅是灾星还是不是,他是信了小舅舅害死黑子叔的说法,因此张张嘴讷讷难言,到底是把头一别,让出路来,那意思是要大义灭亲。   余月凤正要回俊婶儿几句话,给自家人明明理,刚想开口又听外面的小孩儿一迭声地嚷:“凤把头回来啦!凤把头回来啦!”   屋里的人乍一听到这消息,一个个愣在原地,过几秒等人反应过来,纷纷拍手称和,“走走走,去给凤把头接风去!”   这么一闹,屋里的老少爷们儿全走光了,剩下几个娘们儿也东瞅西看,除了几个当事人,也都撂挑子走人。   且说整个狼鱼岛疯传着凤把头回来的消息,全村儿的男女老少一股脑往码头赶,刚走到一半儿,但见一帮魁梧的壮汉,一个个高视阔步大马金刀地走下码头。最前面的一位,身披黑貂大衣,里着一袭紫红色锦缎长衫,却是胸怀半敞,风雪里袒露出一片麦色的精悍胸膛,一头毛糙的黑发,在脑后扎个小揪儿,随性凌乱却不失洒脱。   此人身高一米八十几,比身后的一众壮汉并不高出多少,可就是有股子气场,走动间龙行虎步,眉宇间气宇轩昂。   上眼一瞧,正可谓是顶天立地的阳刚男儿,八面威风的英雄好汉。   朗毓和朗琪睿虽然惦记着私仇,但到底是小孩儿心性,一听说凤把头回来,两条腿蠢蠢欲动,见屋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自家娘亲相对无言,早按耐不住跑出来,这会儿看到这么一群声威赫赫的汉子们,把私仇抛到九霄云外,仗着人小脸皮厚,率先撒开两条腿跑上前。朗毓一起头,全村儿的孩子们都跟着跑,一个个连滚带爬地撞到凤把头身上,朗毓抢了个好位置,两条小细胳膊霸住凤把头的虎腰,仰起脸儿端看了凤把头半晌,咧开嘴巴:   “凤把头,你救救我小舅舅吧!”   一群汉子开怀大笑,那凤把头也低头看了朗毓半晌,逗弄他:“我这刚回来,连屁股都没落炕呢你就给我唱顺口溜儿,到底是救救你啊,还是你舅舅啊?”   朗毓极其机灵:“救我舅舅就是救我!救我就是救我舅舅!凤把头,你可给我们孤儿寡母做主啊——”   这一唱三叹地嚎完,便放声大哭,可就是干打雷不下雨。朗琪睿害怕凤把头的气场,被朗毓抢白在先,明明孤儿寡母的是他们家,偏生有苦难言不敢吱声,只得在一旁委屈地干看。   凤把头哪里看不出朗毓在装模作样,但就是喜欢这种没皮没脸的淘气包子,当即大笑一声,伸手箍住朗毓的俩胳肢窝,没怎么费力,像颠儿小宝宝似的把朗毓抛到空中,连抛了好几下,越抛越高。朗毓也不害怕,反而脆生生地咯咯笑起来。   “小崽子,”凤把头单手托着朗毓的小屁股,故作生气地挑起两道浓眉,沉声问:“你就不怕我把你摔个屁股开花儿?”   朗毓讨巧卖乖,小模样摇头晃脑得意洋洋,“我才不怕呢!凤把头英雄盖世,就算被你摔个屁股开花儿,那也是我的造化!够我吹一辈子啦!”   一群汉子更加乐不可支,甭说那些没嫁人的姑娘,就是那嫁了人生了娃儿的女人,也都不住地拿眼瞟他们,余月凤斗胆凑上前,没等怎么地就惹来一堆女人欣羨嫉妒的目光。   “把头,把浪儿放下吧,刚回来,赶紧进屋吃口热乎饭。”   朗毓抱着凤把头的脖子不撒手,凤把头也得意他,“不急,弟妹,你这娃娃教得好啊,这一张小嘴儿伶牙俐齿,长得也虎头虎脑,我看将来,准比他爸有出息!”   一提起朗权栋,在场的人不由自主都噤了声,余春梅好容易得到插话的机会,凤把头瞧着气氛不对刚想开口询问,她便上前行了个大礼,抽噎道:   “凤把头,求您……给我们家做主!”   凤把头怔了怔,恰好余老爷子掐着时间姗姗来迟,也上前说:“裘凤,咱回家说。”    ☆、第五章   一行人风风火火地往狼山里的余家村儿赶,凤把头带回来的汉子各自散了,独留一个佝腰驼背的老头子跟着他。这人面生,村民们都没见过他。凤把头带回来的那些人,全是狼鱼岛土生土长的原住民,但凤把头不介绍这个老头子,也就没人问。   待人群簇拥着凤把头回到岛上的海神庙,早有那察言观色的村民备好酒菜,坐下稍作歇息的时间,余老爷子把黑子的事儿说了个大概,遂问:   “裘凤,你看这事儿,该怎么处理?”   凤把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在脑中一过,就已经猜到个大概齐。他面上一笑,表情看不出个所以然,端起酒杯正待喝,余光扫到坐在一旁低眉顺目的余春梅,又把酒杯放下了。   “春梅弟媳,你家琪睿和浪儿一边儿大吧?”   余春梅局促地搓着手:“我家琪睿比朗毓大一岁,过年就九岁了。”   “哦,”凤把头又瞧了眼偎在亲娘身边的朗琪睿,冲他招招手,“娃儿,过来让叔瞧瞧。”   朗琪睿看了眼亲娘,余春梅把他往凤把头那桌儿推了下,小声催促:“快去。”   朗琪睿这才壮起胆子,小步挪到凤把头身边。那凤把头拿手在他肩膀上一搭,他吓得一哆嗦,差点儿没坐下。   凤把头呵呵一笑,好声气地询问:“过年九岁……跟你阿爹出过海没有?”   朗琪睿嗫嚅道:“还没,阿爹说海上危险,不让我跟着。”   “是这么个理儿,”凤把头再拿眼瞧向余春梅,“黑子兄弟没跟我跑过船,不过他的为人我是清楚的,是个稳扎稳打的老实人,这依山傍海生活了好几辈子,偏偏这次犯糊涂,挑在台风天出海,这事儿……可够冒进的。”   余春梅的面上有点儿挂不住,强辩道:“这不是……快过年了嘛,今年粮食又收成不好,我家黑子……就有点儿心急。”   “咱们岛民,最忌讳的就是心急,”凤把头胡噜着朗琪睿的小脑袋瓜儿,不疾不徐娓娓道来,“都说富贵险中求,可要是光想着富贵,没掂量清楚危险,搭上自个儿的命不提,要是连累别人,那这账又该找哪个去算?”   言下之意就是你没有那家伙式儿别揽那瓷器活儿,搭上这条命是你活该。   余春梅虽是个妇道人家,这话总听得明白。她不敢与凤把头争论,又不肯认栽,仍旧一根筋地惦记着处置灾星胡愧槐,不甘心的红了眼。   “是,我家黑子挑这时候出海,他确实该受点儿教训。但是……但是他在海上行走多少年了,一直没出过大差错,怎么这回就栽了跟头呢?那朗权栋您是知道的,早年间也跟您跑过船,朗二哥也不用说,也在您船帮里待过一年半载,他们仨的经验在整个狼鱼岛是数得过来的,海上什么风浪没经历过?要不是那野杂种死活跟上去、给他们捣乱,能出这岔儿事儿么!”   “呵,”凤把头不咸不淡地一声轻笑,脸上仍旧那幅好说好商量的表情,不过说话却极不客气:“您可真是没把大海当盘儿菜!论起在海上讨生活的经验,我不信这狼鱼岛上还挑得出第二个跟我朗裘凤比肩的人,我朗裘凤尚且不敢说自己经验十足降得住大海、敢趁着台风天往枪口上撞,怎么黑子哥仨儿如此骁勇善战,您对海洋变化如数家珍,一句灾星降世,就把大海的瞬息万变全否决了?你是瞧不起我们,还是瞧不起你家黑子?是真不明白台风天出海的风险,还是高看了一个外来户的小娃娃?”   余春梅被这一席话说得忽而脸色通红忽而面色铁青,可凤把头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要饶了胡愧槐那小子,她哪肯罢休,继续强词夺理:   “我只是个下田种地的老妇女,对海上的事儿是没您凤把头清楚!可是那野杂种……”说到这儿瞧见凤把头陡然沉下脸,立马改口:“那外来户,自打他上了岛,岛上情况一年不如一年,尤其是朗权栋他们家,那朗毓小时候,只要跟那外来户放在一块儿,保管头晕脑热、大病小病不得消停,一跟他分开,甭管什么病都立马好了!他灾星的名号,还是朗毓他姥姥头一个喊出来的呢!这些事儿总做不了假吧?您常年在外,这些事儿您不调查清楚,小心被那有心人给蒙骗喽!”   “这话说得对,”凤把头话音一转,拍拍朗琪睿的脑袋,“去把朗二给叔叔叫来,就说我有话问他。”   朗琪睿忙不迭地往外跑,那架势像得了赦令似的迫不及待,他前脚一走,后脚又大呼小叫地跑进来几个小孩儿,没等进屋就喊:   “凤把头凤把头你快去看看,胡鬼鬼要跳海自尽啦!”   众人脸色一变,凤把头连忙起身往外走,大人们都对他恭恭敬敬,小孩子却巴不得跟他亲近,十几个小孩儿跟葡萄串儿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给他引路。   行到狼山山顶,只见胡愧槐站在悬崖边,这天的雨夹雪仍旧下个不停,台风过后的海面上涟漪起伏,翻覆的幽深中卷起白色的长浪,彬彬有礼地滚上沙滩。可狼山山脚下这块地,那浪花气焰嚣张地拍在崖底,惊涛拍岸,卷起十来米高,浪过之后又露出一块块错落的礁石,各个泛着冰块儿般的冷光。   朗毓和余月凤小心翼翼地站在胡愧槐不远处,只听余月凤说:“槐啊,有啥事儿别想不开,也别听村里的长舌妇念叨,她们就是编瞎话骗你,根本没得灾星这回事儿,都是骗人的!快回来,来姐身边来!”   朗毓又脆声脆气地补充:“小舅舅,你回来嘛!不管黑子叔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凤把头会查清楚,不会冤枉你的!”   凤把头搁后面一听,暗叹朗毓这张小嘴儿只能锦上添花,到底人小智商低,做不了雪中送炭,一句好话非让他说得夹枪带棒引人深思。   遂走上前,朗声对胡愧槐说:“愧槐,”   胡愧槐头一回听人这么叫自己,扭过脸,一双左黑右蓝的眼睛定定望着他,眼神有些麻木,透着将死之人的冷淡。   凤把头在心里又是长叹:这小孩儿过早经事,太成熟了。他又笑道:“还记得我不?当初可是我把你送到岛上来的。”   他没打算胡愧槐会搭理自己这句闲嗑儿,却不想这小孩儿瞅了自己半晌,认真地点点头。简直震惊了,他把这小孩儿送到岛上时,这孩子还没满月,豆子大的一个小娃娃,那么早就记事儿了?   “那你快过来,咱爷俩儿说说话,我这回可带了几匹好马,带你去山上骑一圈儿,兜兜风!”   一同前来的小孩子闻言眼冒精光,凤把头深知自己受小孩儿喜欢,特意拿这话哄他,可这小孩儿八风不动,依旧拿麻木不仁的眼神儿看他,随即摇摇头,把脸朝向这面一望无际的大海,凤把头心道不好!刚抢前一步,只见胡愧槐淡定地踩上悬崖边儿的一块大石头,蹲下身,一记起跳,瘦高的小少年像只疾驰俯冲的燕子——扎下悬崖,跳下海去。   余月凤一声尖叫,扑倒在悬崖边,众人探头朝下张望,那余春梅已经快慰地冷笑起来,可崖底的浪涛几经沉浮,待潮水退下后,只见一个黑黢黢的小脑袋冒出海面,往崖顶看一眼,又转身往远处游去。   “这狼崽子真他娘胆儿大!”凤把头心有余悸地吸了口冷气,指使跟他回来的船员:“去把他拎回来,大冷天儿再把孩子冻坏喽!”又对众人道:“各位先回家,待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理清楚,自会给你们一个答复。”   海神庙的堂屋:胡愧槐赤身裸体裹一条棉被,余月凤拿条大毛巾用力擦拭他的头发,边擦边哭,碍于凤把头在场,没好意思念叨。   凤把头已脱下大衣,那紫红色长袍仍然半敞胸襟,他生的肩宽膀阔虎臂长腿,搁屋里一坐,不说话也透着股强大气场,加之他常年在海上走南闯北,身为把头,一举一动更平添几多果断威严。   只见他拿开水烫了壶酒,斟满一小盅后放到一旁,笑着对余月凤道:“弟妹,你先回去照顾权栋和小浪儿,孩子在我这儿,你尽管放心。”   余月凤转头揩拭脸上的泪水,也强颜欢笑,“真对不住您,您两三年才回来一趟,这还没来得及吃上口热乎饭就为我们家的事儿东奔西走,我实在是不好意思。”   俩人又寒暄一番,余月凤才忧心忡忡地离去。   凤把头不作声,自顾自喝酒吃菜,胡愧槐裹着棉被双目低垂,不知在想什么,就这么相对无言地坐了片刻,凤把头心想这崽子到底是因为哑巴不好说话,还是纯粹心性沉稳?要是后者,那这稳重的脾性委实难得。   他敲敲桌面,终究先开了金口:“娃儿,来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胡愧槐站起身走到桌边,端起酒盅一饮而尽,脸上永远面无表情。   凤把头只瞧这小少年的身板儿像瘦高的竹竿子,联想他刚刚跳下崖时的身影,猜到他该是游水的一把好手,可在海边儿生活的人大都肤黑,这小子却活脱脱像个白条鸡;他低眉敛目,对自己的吩咐听话照做,好像是个安分的乖孩子,可神情平静无悲无喜,既不恭顺也不倨傲。   凤把头端看他半晌,把笑意收敛,声音低沉,“抬起头来。”   胡愧槐便抬起头,眼皮一掀,一双单凤眼在他尚且年幼的脸上煞是狭长,他的内眼角尖细如钩,双眼皮以一道完美的流线型弧度由窄及宽,延伸到上翘的眼尾,和纤长的睫毛一径在他下眼睑上落下阴影。他冷淡地跟凤把头对视片刻,两只颜色不一的眼珠呈现出一种成年人才有的麻木不仁,叫人暗叹俊美之余不免惊奇。   这一眼对视不长不短,俩人都很平静,可凤把头却清楚地瞧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锋利,阴沉笃定,可惜这孩子闪得太快,倒教凤把头差点儿以为刚刚那一眼是自己的错觉。   果然咬人的狗都是不叫的,他心里赞叹,这孩子心机重得很啊!   当天胡愧槐在凤把头那儿待了整一小时,他走后,朗二又被凤把头叫去,额外派了船医给朗权栋治病,第二天一早朗权栋就醒了。傍晚,凤把头把狼鱼岛的人叫到一块儿,由副手余海宣读判决:   “朗二、朗节庆(黑子)、朗权栋,仨人因财起意、罔顾岛规,在台风天冒险出海,致使朗节庆有去无回,同时毁坏村民财产捕鱼船一艘。   朗二身为狼鱼岛一方领袖,以权谋私,擅自开走鱼船,又因他在位期间,对船坞疏于查探,懈怠渎职,造成捕鱼船船体失修,酿成大祸,着其撤去代理坞主一职,罚工资半年,并于新任坞主上任之后,不得踏入船坞半步,此生不许出海。   朗权栋将风险视为儿戏,未曾阻拦二人且为虎作伥,念其在后续险境之中不顾个人生死,一力救出二人,将功补过,罚工资半年、一年不得出海。   朗节庆起先无视岛规,其后于船上玩忽职守,致使左舷掉臂未曾加固,使船体受损严重。念其已为此搭上性命,徒留孤儿寡母,不予追究。   胡愧槐不听劝诫以身犯险,本该重罚,但他心系至亲,又于险境中救人有功,着其在马厩劳作,以观后效。   以上——狼鱼岛船帮总把头,朗裘凤。”   判决书没念完,人群就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盖因村民们只知道四人出海的原因和回来的结果,对整个过程却一无所知,现下这几条论断条理清晰,大家又都是渔民,一边听一边已在脑海里勾勒出个大概,明白这其中责任最大的一是朗二,船坞里的捕鱼船确实老化的厉害,要风平浪静出海遛遛还可以,台风天就用这破船出去,出事儿也在情理之中。其二则是黑子,船上器具加固是重中之重,想来那会儿形势紧张他太心急,虽然理解,但不免感叹黑子有勇无谋,命丧黄泉也是活该。   众人一阵唏嘘,该回家做饭的正要回家,想借机留下来跟凤把头搭几句话的正琢磨着说啥,那余春梅在村民中沉寂片刻,猛地冲出来,一头扎到凤把头脚边,扯开嗓子嚎起来:   “我不服!我不服!错的明明是那野杂种,他是灾星!要不是他在船上我们家黑子也不会死,凭啥就这么轻易放过他,凤把头你不公平!我不服!”   她嚎得肝肠寸断,又灰头土脸,眼皮不住上翻,像要生生哭死在凤把头面前,虽然难看,可众人都觉得心下不忍,想她年纪轻轻便扯个孩子成了寡妇,一时间又感同身受,好几个女人都别过脸抹眼泪。朗琪睿也出现的及时,小孩儿抽噎着走到娘亲身边,咧开小嘴压抑着哭腔,唤了句:   “娘,你别伤心,儿子会养你的。”   余春梅更加悲恸欲绝,把儿子搂到怀里不住摩挲,“儿啊,娘没用……这天下没有天理了!没人为咱娘俩儿做主!眼看你杀父仇人在咱娘俩儿面前活蹦乱跳……娘啥都做不了!等你长大……一定为你爹报仇啊——”   这凄惨的一幕使众人心酸不已,偷眼打量凤把头的脸色,见凤把头早有预料一般,面不改色地对副手余海使了个眼色,余海走到余春梅身边好言相劝,把朗琪睿抱走,余春梅继续旁若无人地嚎哭,凤把头就弯下腰来,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弟媳,我知道你接受不了黑子的死,我也知道你心里清楚,黑子兄弟是死有余辜,他要是在我船上犯下这种错,早被我丢到海里喂鱼了。你之所以过不去这道坎儿,是因为黑子的死,你也有份账——当日他们仨出海之前都曾回过家,除了权栋受到阻拦耽搁了半个钟头,你和俊婶儿根本没拦过你们男人……更甚者,你真正不能接受的……”   余春梅觉得耳边这道温柔的吐息,如同蟒蛇将猎物吞腹之前的快慰的挑衅,令她不寒而栗。   “——不是黑子死了,而是别人活着回来了。你不敢把你这点儿阴暗肮脏的小心思表现出来,更没有理由跟两个大人叫板,这才调转矛头把前因后果、天灾人祸全嫁祸给一个没爹没娘的小孩子,好替你自己的罪孽找个心安理得的借口。”   凤把头边说边观察余春梅的表情,见她双目呆滞面如死灰,心里更生起几分冷意,语气也更阴沉:   “我奉劝你一句,别让我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扯下你的脸,更别把你卑鄙的人性教给你儿子。我狼鱼岛的子孙,你养不好,自然有那好人替你养!”   他起身离开时满面春风,跟众人说说笑笑好不亲切,只见余春梅在地上呆楞片刻,接着一抹脸儿爬起来,有那好事儿的女人凑上前问她凤把头说了啥,她羞臊地拢一拢头发,说凤把头夸赞她家朗琪睿,说得有板有眼,神态自然,就是眼神儿有些躲闪。众人只道她是因为刚污蔑了凤把头所以内疚了,也不做他想。   唯有在不远处冷眼旁观的凤把头,对自己早先的念头更加坚定。    ☆、第六章   话说凤把头早先的念头是啥呢?   这日晌午,凤把头在余老爷子的小学堂里,给孩子们绘声绘色地讲解岛外的大千世界,且不说他讲得如何,反正孩子们把他视作大英雄,就算他说屎是香的也绝对有那一根筋的小娃娃去尝一尝,估摸着就算尝出来是臭的,也以为自己味觉出了问题,凤把头永远是正确的。   教室后头坐着为人师表的余老爷子,和凤把头带回来的老头儿。这个老头儿长着双小眯眯的耗子眼儿,脊背驼得好似骆驼的驼峰,一只右手掐头去尾只剩中间三根手指头,姿势怪异地攥着烟袋锅的长杆,一只左手始终揣在怀里,衣着破旧形容狼藉。听凤把头说到兴起时,便要嗤之以鼻地哼上一哼,间歇性自喉咙里响起一声好似母猪打鼾般振聋发聩的呼噜声,鸡皮脖子一抻,下巴颏一抬,“啐”地在地上吐出口浓痰,一上午除了吐雾就是喷痰,素质之低下,另一旁的余老爷子不忍侧目,只得掏出烟袋锅与他互相伤害。   中午下课,凤把头连轰带赶催促着娃儿们回家吃饭,胡愧槐被派去打扫马厩,朗琪睿被余海抱着,随众人一道到马厩边闲聊。   凤把头跟余老爷子商量:“年后开春,我想带几个小的走。”   余老爷子精神矍铄,对马厩里的几匹高头大马心生向往,“跟你出去长长见识是好事儿,只是眼下岛上闹出这么几桩烂摊子,你又撤了朗二的职,船坞那边儿?”   凤把头不以为意,“不是有余海么,这回余海就不走了,船上的一些爷们儿也到了婚嫁年龄,不等过年,肯定得留下一批,到时有余海把关,又有这么些个好手,船坞肯定没问题。”   余海逗弄着怀里的朗琪睿,听到这话急忙打断:“我还没赚够嘞,这次出海,我必须得赖着你!”   小树林儿里冒出三两个小脑袋,却是老早躲在那儿偷听的朗毓和朗太辉,把一个小丫头朝他们这边推推搡搡,几个大人故作不知,见那小丫头攥着手,扭捏地走出来,偷眼瞧了下凤把头,苹果脸蛋儿腾起两坨红晕,小声问好:“凤把头好。”   凤把头和蔼地笑了笑。   小丫头又扭过头看向余海,“饭做好了,妈叫我来喊你。”   凤把头当即指着小丫头对余海笑骂:“瞧瞧,当初我们让你赶紧和春琴妹子结婚,莫让人家姑娘等你,你牛气哄哄地说爱等不等,我们都道你心高气远,还以为你潇洒。结果是背着我们大伙儿搞大了人家肚子,所以有恃无恐。我当初要是知道有这茬儿,肯定不带你出海。现在春琴妹子独自把你闺女拉扯这么大,你这个当爹的白捡这么大个便宜,还想着出海?别说你媳妇儿闺女不同意,就是我们也得把你这没良心的拖出去,打个八十大板!”   原来这小丫头正是余海的闺女余檬,船帮的规矩,但凡结婚生子的男人一律不带。海上风险大,要是老光棍儿一个死了残了也就是有点儿可惜,可要家有妻儿老小,那在海上出点儿意外,多对不住人家。   当年余海和相好的春琴暗结珠胎,余海家贫如洗,非要出海赚钱攒家底儿,这春琴妹子也痴心不改,俩人怀了娃儿愣是不说,其后船帮两三年才回次家,每次匆匆忙忙,凤把头一时疏忽也不知道,所以才让余海钻了空子。   余海嘴上不说,但看向闺女的眼神儿里却露出歉意与深切的父爱,凤把头见此情景也感慨良多,把话题岔开,聊起别的。   “朗毓,朗太辉,我让你们回家吃饭,你俩为何不听?”   朗毓趴在马厩的围栏上,兴致勃勃地瞧着一匹黑色大马,闻言头也不回:“我和小舅舅同甘共苦,他不回家,我也不回,等他把马厩收拾好了我俩再一起回去。”   朗太辉眼珠一转,也说:“阿娘让我来帮胡鬼鬼的忙,同学之间要相互照顾。”   他俩净是嘴上功夫,说要帮忙,可都不动手。   几个大人对孩子的小心思心里明镜,俱是但笑不语。   凤把头余光扫到蹲在地上抽烟袋锅子的老头儿,走上前问:“老秃鹰,你在岛上也有几天了,你瞧我们的娃娃如何?”   别说,这老秃鹰的别号一喊出来,再瞧这老头儿的耗子眼儿,确实有鹰一般的犀利。   不过现下这双眼睛死气沉沉目视虚空,鼻中一声冷哼:“不咋地。”   凤把头对他这又臭又硬的态度不以为然,依旧好脾气地询问:“那个叫朗太辉的小子如何?”   老秃鹰咬着大烟袋的铜质烟嘴,拖长尾音说到:“随根儿。”   凤把头的表情有霎那的怔忪,只因他知道老秃鹰看人的眼光准,却没想到就这么两三天的功夫,他能如此一针见血。就连旁听的余老爷子对老秃鹰都有些刮目相看。   凤把头更来了精神,“朗琪睿呢?”   老秃鹰看也不看,“加以历练,或可资质平平。”   那还历练个毛线!凤把头略显急切,笑容也没了,“那朗毓?”   老秃鹰沟壑纵横的嘴角咧开一抹讥讽,“偷奸耍滑,抖机灵,小孩儿心性。”   人家本来就是小孩儿!凤把头心里腹诽,暗自翻了个白眼儿,问出最后一个:“那小哑巴?”   老秃鹰眼皮一翻,看向站在大黑马身边刷马背的小子,目光透出些许深远和一丝怀疑,最后只说了四个字:“表里不一。”   这都什么烂评价,说来说去,就没一个好的?   凤把头还没来得及为狼鱼岛的未来感到忧虑,一直默不作声的余老爷子先不乐意了。   “不知阁下修得哪一门道法,师从哪座高山名师,怎么我狼鱼岛众多儿郎子孙,竟没一个能入得了您的法眼?”   这是讽刺老秃鹰是个臭算命的,空口无凭,故弄玄虚。   老秃鹰的口鼻喷出股浓浓白雾,小眼睛在烟雾氤氲间更似活死人般不阴不阳,“别跟我拽那文词儿,我肚子里没装那黑黝黝臭烘烘的墨水儿,不过是在外面混得久了,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们这个腚眼子大的小岛,刨出几个能跑船倒货的臭水手,就真以为家里卧虎藏龙了?可真是把自个儿当个故事!”   余老爷子颇有闲情逸致地看看天逗逗鸟儿,道:“您倒是活得明白,知道自己不是盘儿菜,只好   委屈自个儿跟着我们狼鱼岛的臭水手漂洋过海,嘴比屎臭,心比石坚,真乃一位好帮手!承蒙您关照,有生之年,您若有幸遇到慧眼识英雄的好汉,万望您另择高明,把一腔见识发扬光大,莫要在我们这群臭水手之中屈就终身。”   老秃鹰把这番话在脑袋里过了两过,嘴里的烟嘴儿也不嘬了,对余老爷子粗声斥骂:“老牛鼻子,你以为没人要我吗?我会留下来,是你们的凤把头死乞白赖求我的!否则山高海阔,我会瞧得上他?”   余老爷子转过身,冲他抱拳作揖:“余某在此,替裘凤谢过您老了。”   他明显是不相信老秃鹰的话,老秃鹰还待回嘴,指望着能叫上朗裘凤替自己证明一下,可抬眼去瞧,哪里还有朗裘凤的身影。人凤把头一见他俩怼得热火朝天,早就躲远了。   狼鱼岛的新年伴随着数桩喜结连理的婚事,热热闹闹地在一连串的炮竹声中到来了。   结婚的男人无一例外都是船帮里的水手,凤把头身为他们的头头,在每一个婚礼现场辗转奔波,喜酒上午一场下午一场,一连喝了一个星期才稍有好转。   这天晚上,凤把头照例喝完喜酒回家,人有些微醺,走到中途拐道去狼山上散散酒劲。他一面走,天上的雪花儿一面飘,肩膀上的厚毛领也被雪花沾染,薄薄的一层白雪压着他的肩、贴着他的脸。狼山之上登高望远,接天连地的大海滚起哗哗的潮响,蔚蓝若深的海面泛抹着破碎的星光。   点点红灯在山窝里串联成暧昧的长蛇,映亮人的眼睛,山窝之外这片宽广又巨大的苍蓝又扑灭了眼睛里的红。   凤把头站在嫣红与苍蓝的交界线上,抬眼四顾,想起了往事。   好些年前,他这个凤把头的名号还未叫响,人都叫他“穷疯子”。   他本生在富裕人家,爹娘又是老来得子,实在宝贝的很,好教岛上最有文化的余老爷子起个寓意吉祥的大名。   余老爷子说他是裘马轻肥,取了个“裘”字,出生那天春回大地燕归巢,又道百鸟朝凤,因此起名“裘凤”,将他比作一只又富又肥的吉祥鸟。   岂不知他出生第二年,一场海啸猖狂过境,把家财和二老一并卷走,剩下嗷嗷待哺的“小肥鸟”,被好心的老把头养在膝下。   后来余老爷子一年生一个,又有了余家二凤,大妞唤做余月凤,二妞名叫余红凤。   余老太太一心想生个儿子,第一个女儿出生时难掩失望,不过想家有长女如有长母,因此管教甚严。第二个女儿出生前心心念念是“鸿凤”,可生下来一看又是女儿,只好半道更名为“红凤”,对红凤心如死灰呈放养状态,养得像个野小子,打小胆大包天,与富贵不成反贫困的穷疯子裘凤一道,成了岛上无恶不作、无蛋不捣、人见人头痛的二疯子。   如今威风凛凛的凤把头,当年也曾与姑娘青梅竹马畅想未来,那时二人共同的愿望就是一起到外面的世界走一走。无奈女人不可随船出海,唯有竹马独自远行。   朗裘凤在船帮里待了三年不到,展露出他优秀且过人的领袖天赋,终于凤凰涅槃。待他十六岁归家,老把头当众发话:身死那日,不管朗裘凤成年与否,必教他接任总把头一职。   果然半月不到,老把头在岛上寿终正寝。再次出海那天,红凤偷偷躲在底舱,和新任把头一起上路了,船员发现后都说她不祥,要赶她回家,其中闹得最凶的就是朗二。   朗裘凤新把头的座椅还没坐稳,虽恩威并重使船员带红凤走了一程,但船上实在闹腾的厉害,二凤便依依惜别,将红凤送回岛上。同年找了个由头,把朗二也给开了。   余红凤十八岁那年,和姐姐成了享誉狼鱼岛的岛花儿,假小子改头换面摇身一变,成了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美娇娘,岛上的小伙儿对二凤趋之若鹜。   朗二这个集贪财好色龌龊狭隘于一身的人间败类,先是对姐姐月凤穷追烂打,但莫说人姑娘看不上他,余家所有人都视他为粪土,更何况余月凤那会儿已经跟余家村儿的另一个小伙儿订了婚。   朗二于是改变目标,又将目光对准了妹妹余红凤。红凤身上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辣劲儿,有一回夜间上山蹲野物,被朗二跟了,她二话不说当即在朗二脚下崩出一枪,还放话若再敢纠缠,下次一枪爆他个脑袋开花。   无独有偶,朗裘凤二十二岁那年回家时,也被一枝花似的余俊、也就是现在的俊婶儿热烈求爱。   他当然不可能搭理其他姑娘,与红凤约定好,等大姐月凤的亲事落稳之后便娶她过门儿。可是余月凤结婚前两天,那准新郎官儿在狼山上一个不小心掉下崖去,给摔死了。   俊婶儿嫉妒余家二凤抢了自己风头,四处散播谣言说余月凤克夫、余红凤不检点云云。   年轻气盛的凤把头为了替心上人出口恶气,当下要立刻娶红凤过门儿,红凤不依,说他并非出自真心。   凤把头就问:“我的心咋就不真了?”   红凤拿杏仁眼儿瞪他:“你若真心,就带我离开这儿,跟你一起出海。不是说男人要被戴了绿帽子,就是天大的耻辱么?你连这都不在乎,还怕你船上的水手说那些子虚乌有的臭迷信么?”   凤把头有些急了,不知该怎么和面前娇嗔的姑娘解释,一个劲儿搔头抓耳,“我要是被戴了绿帽子,那是我自己的事儿,跟别人没关系,谁敢说闲话,我让他们好看!况且我知道你根本不会!可是……可是你要上船,那……那就事关船帮,就不是我自己的事儿了,我得为他们考虑,要是船上人心不稳,早晚要出乱子的!”   “好哇,”红凤抱起膀子,面色不善地对愣头青的凤把头冷嘲热讽:“说到底你跟他们一样,你就是迷信!觉得女人不吉利!”   凤把头张口结舌:“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坑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是红凤自己平静下来。   当天也是站在这个地方,红凤一双望穿秋水的眼睛,遥遥望着远处的海面,望着那更远、更远、远到天地朦胧、远到一切都消失殆尽、捉摸不定的地方。   “小时候,你说要带我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长大了,你从外面的世界回来,要我在这儿等你。我都不知道,我等的是你,还是在等你的经历。   狼鱼岛的女人,世世代代就活在灶台和黄土地上,祖祖辈辈、由生到死,就在你们男人的炕头上爬进、爬出。你们都道你们风里来浪里去的不容易,岂不知,我们在这死气沉沉的监牢里苦守终身更艰难!   他们说你有勇有谋胆识过人,可在我看来,现在这个意气风发的凤把头,还不如当初屁事儿都不懂的穷疯子更明事理、更有勇气!我要是个男人,朗裘凤,我一定比你强!”   后来,再后来,凤把头终究是独自一人出海上路了。而留在狼山上,对外面的世界满怀幻想的小红凤,被朗二找到机会,堵在地里占了便宜。   据俊婶儿说,她那天清清楚楚地看到朗二扒光了红凤的衣服,之后的版本几经更迭,流言甚嚣尘上,越传越丰富多彩、不堪入耳。   连带着大姐余月凤,也成了表面上贞洁烈女,私底下如狼似虎的饥渴少妇。   余老太受不得村民的指点,将红凤指给朗二做老婆。红凤以死相逼,余老太死不松口,红凤便于一个凄凉月夜,摸进船坞,偷了艘快艇背井离乡去了。   想来她终于如愿以偿,到了外面的世界,即使辛苦,大约也乐在其中吧!    ☆、第七章   凤把头忆完青春往事,在海风呼啸的狼山上怀揣着一颗中年光棍儿忧愁的心怀,满腹愁肠地往山下走,他之前出神出得太厉害,没注意身后有人跟踪,此刻回过神才瞥见不远处的小矮子。凝神细看,发现是个圆咕隆咚的小娃娃。   他故作威严地低声喝问:“哪个不要命的,敢跟踪我凤把头?是何居心?速速道来!”   他一出声,就见那小娃娃给自己吓得打了个哆嗦,暗自闷笑不已。   那小娃娃战战兢兢地往前走了几步,小声道:“我……我是来给凤把头送新年礼物的。”   凤把头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哪个了,急忙走过去拍拍小娃娃身上的风雪,一把抱起来,“小檬啊,你怎么自个儿跟过来了?你阿爹呢?”   余檬借着瓦亮的月光端瞧凤把头的长相,她左看右看,把每个五官拆开来看,都觉得没自己阿爹长得好看。可这平平无奇的五官合在一起,愣有种说不出的精神。约莫着,这就是所谓的英雄气概吧!   凤把头瞧见小丫头盯着自己看,只道人家娃娃好奇,神经大条地笑了一声。余檬却觉得凤把头这一笑,把英雄气概笑不见了,倒有点儿像阿爹面对阿娘时的憨傻气。   凤把头抱着个小娃娃稳稳当当地走下山,送到余海家门口,要把小丫头放下来,那小丫头突然说:   “凤把头,你不开心吗?”   凤把头心下诧异,反问:“为何这么说呀?”   余檬歪着小脑袋瓜儿振振有词:“良月每说的,胡鬼鬼一有烦心事儿就往狼山上跑。我看你在狼山上站了那么久,肯定也是不开心的!老师也说过,人要是在热闹时远离人群,说明心里有事儿想不明白。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可以跟我说说,我保证不说出去。”   若说良月每和胡鬼鬼这俩名字逗得凤把头哑然失笑,那后两句话便让他在好笑之余更觉恍惚。他恍惚间好像看见了少年时的小红凤,也是这般小大人似的有理有据头头是道。   今日该是酒喝多了,怎么总想起往事、悲春伤秋的!   他回过神来,逗弄小丫头道:“我是看你们人小,没什么事儿能让你们发愁,羡慕嫉妒了。旁的,没什么想不明白的。”   小丫头嘴巴一撇,“谁说的!我们也有我们的愁事儿,是你们大人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不见罢了!”   凤把头更觉可乐,却是一改方才的调笑,神情整肃,问道:“那你为何事发愁啊?”   小丫头歪着脸儿想了想,“哼,不告诉你!”   “好吧!”凤把头将她放下,又拍拍她的脑袋,“你不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去,找你阿爹去吧!”   他看着余檬胖嘟嘟的小身板儿跑到门口,又转身折跑回来,拉住他的大手,塞了个红荷包。   “这是我们班同学一起送你的,凤把头,您新年好哇!”   凤把头攥紧那荷包,硬邦邦,还有塑料纸的响声,猜到该是糖块儿,便点点头,真诚地说句:“新年好!”   等余檬叫开门,跟屋里的春琴打了招呼,他才转道回家。   本以为那老秃鹰自个儿在家里寂寞的很,没成想一进屋,瞧见余海正在火炉前沏茶,一见他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指屋里,压低声音道:   “俩老爷子从中午杀到这会儿,四五个小时了,连厕所都不去一趟。我这端茶倒水的伺候了这么久,现在交给你,我可得回家抱媳妇儿去了。”   凤把头笑骂:“快滚!”   来到里屋,果见炕上摆着棋桌,俩老头儿一边一个,手持烟袋锅,身旁放着茶碗,正聚精会神于煤油灯下挑灯夜战。再上前瞅一眼棋盘,只道是棋势险峻前路莫测,谁也分不出胜负。   凤把头悠然一笑,自坐到一旁喝茶吃酒,不予评价。   仨人默默无言坐到半夜,听余老爷子说:“和棋吧,重开一盘儿。”   老秃鹰道:“凭啥和棋?这棋面明明你在劣势!”   余老爷子端起茶碗漱了口,“你若不死心非要听‘将’,我随你就是。”   老秃鹰冷哼:“我看你是猪鼻子插大葱,死到临头还装相,接着来!”   凤把头见二人没有要停手的意思,顿觉疲累,一声长叹,“二位尊长,再杀下去天都该亮了,要不咱歇息一晚养精蓄锐,明天再战?”   “用得着你来□□脸儿?”老秃鹰把烟袋锅子朝炕沿儿上磕了磕,收起荷包,揣回怀里。又一转身面对着凤把头,语气不善:“你有这精神头儿,不如好好琢磨琢磨你这几天做的事儿,我瞅着你是一朝上岸,忘了自己姓啥。”   凤把头有点儿莫名奇妙,“我这几天做了啥事儿让您这么看不过眼?”   老秃鹰在炕上盘腿而坐,驼峰似的脊背高高地耸出一个小山丘来,“你跟那小寡妇,扯破脸了吧?”   凤把头转了好几转才想起那小寡妇是指余春梅,当即不甚在意地“嗨”了声,“那有啥?我不跟她扯破脸,难不成还得哄着她?”   老秃鹰一双眼睛在煤油灯下直勾勾瞪着他,浑浊的眼珠儿被烛火一点,竟也映出了几分萤火般的透亮。   “你……”他说话惯会一唱三叹,每一个停顿断句,都暗含深意般引人深思,“虽然胸有大志,可惜城府太浅,心里藏不住事儿,嘴巴里藏不住话。那寡妇刚死了男人,又孤儿寡母,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这样直不笼统地戳破她的心思,要换个豁得出命的,怎么也得跟你闹个鱼死网破。做人当给别人留后路,说话须得含沙射影一针见血,让人家对你七分惧、三分恨,摸不透你的路数,不敢和你死磕。现下你这底牌这么早就揭了,那寡妇知道你碍于身份不好把话说到明面儿上,她有的是办法给你穿小鞋。”   凤把头知道老秃鹰说的是实情,当天他确实可以三言两语的点拨余春梅一下,让她知道她的小心思藏不住,自个儿收敛些。可惜他对余春梅的做派看不过眼,这才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给自己撒气。   他的默不作声助长了老秃鹰的不屑之情,对自己的见解颇有些洋洋得意,却不好表现得太过张狂,一张皱巴巴的丑脸因此露出一个介乎于兴奋和怨怼之间的怪诞表情,两只小眼锃亮如灯泡,叫旁观者毛骨悚然。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旁听的余老爷子闲闲开口,“这有的人苟且一生,得靠投机倒把才能活到最后,有的人光明磊落什么阴损手段都不使也能笑到最后。自个儿都不见得有多厉害,咋那么乐意好为人师呢?”   老秃鹰斜眼一瞟,重重地朝地上啐了口痰,“不信邪?你且等着瞧吧!”   第二天一早,凤把头带着人到山上骑马打猎,狼鱼岛历经沧海桑田,早没了狼的影踪,几只野鸡野兔还是有的。   一行五六个人,具都骑大马挎□□,在村里威风凛凛地跑上一圈,姑娘红了脸,小孩儿追着跑。尤其朗毓这个淘气包子,率领全村少小撒开腿跨大步,像一个个裹满狗皮膏药的小胖球,起劲儿地追在他们后头。   “吁——”凤把头勒住马,在后山的山坡上转了个身,随即扬起皮鞭,“啪”地一声烈风脆响,尘土飞扬地跑到这群小孩儿跟前,拿眼一数,少了俩。   “朗毓,”   朗毓仰头看着马背上雄赳赳气昂昂的凤把头,响亮地应道:“诶!”   凤把头与身后的兄弟相视而笑,“你小舅舅呢?”   朗毓道:“在家帮我亲娘干活儿呢!”   “怎么还亲娘?”余海纳闷儿他的称呼,“难不成你还有后娘?”   朗毓小手一挥,老气横秋道:“将来的事儿谁说的准呢!”众人哈哈大笑,他又说:“千万别告诉我爹,我爹一听说我亲娘要跟他分开,肯定又得写个百八十首的酸诗!这几天听得我耳朵都出茧子了,晚上睡觉都听见有人在我耳边嘟囔。”   当初朗权栋为了追求余月凤,委实闹出了不少笑话,念诗就是其中一个。不曾想俩人孩子都这么大了,这项光荣传统居然还保留着。   凤把头倒是很羡慕他俩,又问朗毓:“怎么没看见朗琪睿?他因为你小舅舅跟你闹别扭了?”   朗毓摸着大黑马的长脸,摇摇头,“那倒不清楚,好几天前我就去找过他,他娘说他生病了,是传染病,不让我们见。”   凤把头心念一闪,暗道这余寡妇难道真敢和自己耍心眼儿?当即两腿一夹马背,“咱们去看看。”   朗毓立刻和一帮小孩儿跑在前面,边跑边回头喊:“凤把头,我给你带路!”   巴掌大的小岛用得着带路?凤把头在马背上俯下身来,“来,带你骑马兜一圈儿!”   朗毓兴奋地张开双臂,只见凤把头矮身一捞,轻飘飘地把朗毓捞到身前坐好。其余的小孩儿也学他,在地上嗷嗷直叫,余海捞了自己的闺女,其他几人也都带了小孩儿,一行人风风火火地赶到余春梅家,见院门紧闭,院子里的积雪也没人清理,堵着门槛儿快开不了门了。   凤把头下了马,怕朗琪睿真得了感冒发烧传染给孩子们,便把马拴在门口,叫朗毓替自己看着,领着几个爷们儿大步流星地走进门去。余海哐哐一阵砸门,开门的却是生病的朗琪睿,只见这小孩儿缩在门缝里,眼神畏缩地瞧着他们,像是很害怕。   “你娘呢?”凤把头脸色已经不太好。   朗琪睿只把门开了道小缝,谨慎地拽着门把手,似乎不想让他们进去。   “我……我娘病了。”   “开门让我看看。”   朗琪睿低下头,神色犹豫不决,小肩膀一个劲儿颤抖,脸快埋进胸口,那样子好像要吓哭了。   凤把头给余海打了个眼色,余海一把拉开门,一行人鱼贯而入,走进里屋,又见光线昏暗,屋里憋着股烘臭的骚气,土炕上鼓起个小包,在灰蒙的被褥下似有似无地起伏着。   这么一堆人走进来,炕上的人却丝毫没动静。凤把头道:“去叫船医来。”   话落就在椅子上坐下,瞧见朗琪睿缩紧肩膀站在门口,又朝他招手。朗琪睿谨小慎微地走到他面前,始终垂着脑袋,凤把头抬手想安抚一下这孩子,可自己的手还没等落下,先把小孩儿吓得往后一蹦,顿时跌了个屁股墩儿。   凤把头的手呆呆地举在半空,琢磨自己也没这么吓人吧?正待弯腰去扶,朗琪睿又一骨碌爬起来,跪在地上不断磕头。   “凤把头……凤把头,”朗琪睿的声音带了哭腔,“我求求您,求求您快走吧!求求您了!您快走吧,以后别来我家了!”   刹那的怔愣过后,凤把头心里怒火升腾,瞧这孩子的样子指定是余春梅背地里编排了他的坏话,叫孩子把他当作十恶不赦的坏蛋了!   他眯起眼睛,脸上又绽放出微笑,尽最大的努力使自己和蔼可亲,弯腰去扶朗琪睿,手一碰到那小胳膊儿,朗琪睿当即打了个冷颤,躲开他的手后更是不断磕头作揖,却是一句话说不出,只掉眼泪,那泪珠子把他跟前的水泥地都打湿了一小块。   朗毓在院门口瞧见船医进门,也好奇地跟进来,一进屋就见五个壮汉面无表情地分散而立,自己的小伙伴像犯了大错般不断求饶,而凤把头端坐在一旁,脸上笑意盎然,却实在让人胆战心惊。   船医给余春梅做了套简单的体检,中医西医的活把式都使了一遍,完后收起医药箱,说:   “身体没大毛病,就是有点儿低血压。不过看这架势,该是心理上出了问题。”   凤把头顶着低气压问:“怎么说?”   船医把被子一掀,指着余春梅身下,“你看,她大小便失禁了。”    ☆、第八章   凤把头仔细打量着双目紧闭的余春梅,又问:“那她这是睡着了,还是出于心理问题不肯醒过来呢?”   船医幽幽一叹:“这就要问她自己了。叫人起床这事儿,可不归我管。你若想让她醒来,你自然有办法。”   说罢朝凤把头鞠一躬,拎着医药箱晃晃悠悠地走了。   凤把头暗自冷笑,“今晚正是除夕夜,生病的咱们不管,让病人好好修养。抱上孩子,跟咱一起过年吧!”   余海乐呵儿地道一声:“好嘞!”   伸手去抱地上的朗琪睿,朗琪睿猛地往后一缩,两腿在地上蹬蹬踩了好几下,哐当撞上了身后的衣柜,正要啼哭,炕上的余春梅突然窜起,大喝一声:   “不许抢我孩子!”   她两眼发直,面皮抽搐,直直瞪了凤把头半晌,不管不顾地冲上前,没等众人反应,只见她一把揪住凤把头的袖子,对准那碗口粗的手腕儿张嘴咬下去,咬得一张脸上青筋暴起,身体痉挛不断,双目通红溢满血丝。   凤把头抬手止住要上前拉架的兄弟,等余春梅这漫长的一口咬完,抽回胳膊转了转手腕儿,一圈儿牙印已经开始冒血珠。   余春梅这一口下了死力,咬完虽筋疲力竭却精神百倍,拖着病体残躯滚下火炕,抱住朗琪睿,撕心裂肺地嚎起来:“不许抢我娃儿——不许抢我娃儿——你们害死我男人还不够,还来害我娃儿!黑子——你带我们娘俩儿走吧——带我们走吧——我要死啦——要死啦——”   她这破锣嗓子吼破了音,听得众人耳膜生疼面孔扭曲,被她搂在怀里的朗琪睿抽噎不止,干脆埋头在她胸口,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搞得这帮爷们儿都以为自己是要拆散人家母子二人、拿去买卖的人口贩子。   “把头?”余海对此情此景一筹莫展。   凤把头面沉如水地捂着被咬伤的手腕儿,对这对母子视若空气,“走。”   回到住处,老秃鹰和余老爷子仍在炕头上下棋,俩老头儿都不用看,就从他这一身肃杀之气猜到几分因由。   “咋样?”老秃鹰道:“我没说错吧,狗急了还跳墙呢!你不给人留念想,一码归一码,非得提人家孩子……将军!欸,对吧?这回,那娃娃,你是别想带走了。”   余老爷子盯着棋盘,正研究自己输在哪步。   凤把头忿忿拍了一下桌子,“我非把这孩子带走不可!我现在人还在呢,余春梅就敢装疯卖傻跟我玩儿这一出,我要是走了,这孩子在她手里还能教出个好儿来么?”   余老爷子一面摸着棋子,一面云淡风轻地分析:“余春梅这些年过的一直不好,黑子在时,他们家就是岛上的贫困户,不过胜在他两口子人缘儿不错,大家都会给一两分薄面。现在黑子走了,顶梁柱没了,余春梅死咬着阿槐不放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我没料到,她会疯到这种地步。”说罢叹了口气,若有所思,“说来说去,不过是一句老天待我不公……你这次都想带谁走?”   凤把头也平复下来,“朗二家的朗太辉,朗琪睿,还有咱家那个小哑巴。”   余老爷子在心里斟酌了这三个孩子的可能性,道:“朗琪睿你恐怕是带不走了,要是强行带走他,余春梅来个以死相逼,不利于你在岛上的声望。朗太辉,这孩子手脚不干净,去船上教育教育也行。可是阿槐……毕竟是个哑巴,这么好的机会让个哑巴去,我怕村民会有所诟病。”   “我倒不怕村民说什么,只看月凤和权栋答不答应。”   当天吃过午饭,凤把头便拎着一堆年货去朗权栋家做客,小院儿收拾的干干净净,屋里的火炕也烧得热乎儿,朗毓为讨好他,把家里的吃食端来端去忙里忙外。   “歇会儿吧,”凤把头搭住朗毓的腕子,揶揄他:“都说养儿防老,你这还没长大,倒把你们家的东西都败空了。”   “败不空,我爹能赚!”朗毓顺势坐到小马扎上,抬头兴致盎然地盯着他。   朗权栋带着胡愧槐砍完柴,爷俩顶着一身风雪走进屋,见了他忙不迭道好。   凤把头连忙止住他们,道“咱这关系就别客套了,我今天来是有事儿要跟你们商量。”   把自己的打算一说,余月凤忧心忡忡地顺了顺胡愧槐的头发,“我知道您是好意,可是阿槐过了年才十岁,又……口不能言,去了怕给您添麻烦。”   凤把头不客气地拆穿她:“你是怕他受委屈吧?”   余月凤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凤把头接着鼓吹一起出海的好处,说到一半儿,余月凤又打岔道:“那……不行让朗毓也跟着吧,俩孩子一起还能有个照应。”   朗毓高兴的大呼小叫,直接从小马扎上蹦起来,“去去,我去!我一定照顾好我小舅舅,不给船   帮添麻烦!”   朗权栋一个眼神儿丢过去,朗毓又讪讪坐下,只是依旧满怀憧憬地看着凤把头,却听他爹说:“往年船帮回来,最多带两个小孩儿跟着出去见见世面,海上风险大,带俩孩子对船队来说已经是负担,浪儿和阿槐……不管从年龄还是资质,还是阿槐更合适些。”   凤把头赞赏地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既如此,那年后我就带阿槐一起走了。”   朗毓哭丧着小脸儿送凤把头出了门,他心知自己出海无望,又见亲娘拉着小舅舅苦口婆心地嘱咐了好多话,阿爹则坐在一旁卷支旱烟,不时插几句出海需要注意的事项,那依依不舍的气氛好像小舅舅明天就要滚蛋了似的,一家三口完全把自己抛在脑后,心想我哪里就比不上哑巴舅舅了?又想起朗太辉说的,这小舅舅是阿爹跟野女人生的种,心下更加愤懑。不过碍于爹娘的降狼十八掌没敢吱声,只是单独跟小舅舅呆在一块儿时恶狠狠地对他说:   “你别太得意,凤把头带你出海就是可怜你,不敢把你这个灾星放在岛上,怕你坏了咱们岛上的运数!”   他见小舅舅对自己恶毒的控诉充耳不闻,一张脸仍旧平平淡淡,丝毫不受影响。心头的愤懑更添无力,气的他走上前,一把扯过胡愧槐手里的新衣服。   “这衣服也不是给你的!”朗毓跳脚地喊着:“你不是我们家的人!你没资格待在我家!你这次出去,以后别再回来了!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可惜不管他怎么叫唤,人家愣把他当空气。   直到晚上吃年夜饭时,朗毓穿着亲娘绣给胡愧槐的红棉袄出现在饭桌前,而胡愧槐则穿着旧衣服坐下来,余月凤才疑惑地问他俩:“你俩这衣服……”   说到一半儿,不用朗毓解释她就反应过来,把筷子往桌上一摔,“朗毓,你又抢你小舅舅东西,我不是给你绣了新衣服么,干嘛不穿你自己的,非抢你小舅舅的!”   搁平常朗毓最多抱怨几句就乖乖听话,但是现在新仇旧恨——   “我抢他的咋了?咋了?你给他的衣服是爷们儿穿的,给我准备的却是娘们儿穿的!你以为我人小就看不出来吗?那破棉袄上绣着花儿呢!连扣子都是娘们儿用的!凭啥这么对我?你这是侮辱我人格!”   朗权栋本来要勃然大怒的,但朗毓最后这句义正严辞的人格却差点儿又把他逗乐,再一看自己媳妇儿,果然媳妇儿也乐了下,可短暂的笑容过后,便是一阵有苦难言的心酸。   “我看你是找揍!”朗权栋爆喝一声,抬手要去打他,巴掌落到中途又被媳妇儿拦住。   余月凤安抚住自己男人,又看看儿子,再看看端坐一旁不知作何感想的名义上的弟弟。   “好,是妈不对。”今天怎么也是大年夜,余月凤不想打儿子,“你们俩的衣服是我跟你爹结婚时穿的喜服,你黑子叔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咱们家咋说也有责任,不能不管。我和你爹已经把咱家的几亩地都给他家了……眼下,咱们家有点儿难处,没法子给你们准备新衣服。你小舅舅比你高,所以我才把你爹的衣服改给了他,给你那件儿,是妈过门儿时你姥姥给准备的。”   朗毓对贫穷的认知还没有很深刻。但是他也听懂了,知道家里的艰难之后,对二人在衣服上的差别待遇可以大度地不再计较。可是小舅舅的出身却还是心头病。   “那……”朗毓略有胆怯,心虚地梗起脖子给自己壮胆,“他……他到底是咋来的?是我爹……和、和别的野女人……”   “朗毓!”朗权栋厉声打断他。   朗毓不敢再说,胡愧槐对一切的人和事始终表现出睁眼瞎一般的漠视态度,夫妻俩看看彼此,知道这个新年恐怕是过不好了。余月凤对男人点点头,朗权栋端正坐姿,喝光杯里的酒,才言辞恳切地讲起胡愧槐的身世:   当年朗权栋跟着凤把头出海跑船,在一个码头捡了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女人大约是胡愧槐的母亲,她躺在一处垃圾堆旁,整个人几乎要与垃圾堆融为一体,就算看到她也以为她是个流浪汉,不过朗权栋从那儿路过时,女人突然攥住他的脚,嘴里喃喃念到:“孩子,孩子……”   朗权栋心善,打算给她一点儿钱,掏钱的功夫,女人抬头哀求他‘救救我孩子’,朗权栋看她瘦骨嶙峋,皮肤多处溃烂,就问:“你孩子在哪儿呢?”   女人一指不远处供人休息的石椅,朗权栋在石椅下面的纸壳箱里找到个粉雕玉琢的小婴儿,皮肤透白,长了双鸳鸯眼,漂亮的像个假娃娃,裹着簇新干净的襁褓。纸壳箱里还有一沓钱。   朗权栋感叹那女人落魄到如此境地,还能把自己的孩子照顾得一丝不苟,果然母爱伟大。结果他把孩子抱回去,发现那女人已经断气了!他不知所措地抱着孩子,试图在码头上找到这孩子的亲人,几天下来始终无果。这孩子又不哭不闹十分乖巧,给他换尿布的时候才发现衣服上绣着“胡愧槐”仨字儿,就把这作为孩子的大名,等再次返航回家时,也把孩子一道带回了狼鱼岛。   那一年的余月凤已经因为妹妹的出走,和之前准新郎官儿的意外死亡成了岛上的大龄剩女。因缘巧合之下,朗权栋和她看对了眼儿,但是余老太太虽着急嫁闺女,却不喜欢闺女一过门儿就给人当后妈。   朗权栋指天对地好一通发誓,才让余老太太相信这孩子的确是捡回来的,商量之下就把胡愧槐认作干儿子,养在余月凤的娘家。   二人结婚后,余老太太又借口自己年迈体虚,把胡愧槐给送了回来,到朗毓出生后,余老太太对这个捡来的养子愈发看不顺眼,怕朗权栋偏心,就偷偷在朗毓的饭食里下药,使朗毓常年小病不断,老太太趁机说胡愧槐是灾星,克财克亲,要把他扔了。朗权栋夫妇二人都不肯,老太太这才把外孙带回家亲自养着,只不过但凡俩孩子搁一块儿,老太太便故技重施,直到余老爷子发现其中的猫腻才终于罢手,没过多久老太太撒手人寰,俩孩子才又聚到一起。   说来简短的往事,当年身处其中时却委实麻烦不断惹人心烦,尤其朗毓一有个感冒发烧,夫妻俩都跟着着急上火。可惜小孩子经历尚浅,体会不到为人父母的心情。   他只是目瞪口呆地听完这个相当陌生的故事,一是不能相信姥姥竟然给自己下药,二是觉得小舅舅的亲娘真可怜。   “你是不记得了,你小时候特粘你小舅舅,要把你俩分开你头一个不乐意,哭得那叫一个厉害!还特喜欢抠你小舅舅的眼珠子,小不点儿一个人不大,力气倒不小,好几回我和你妈没看着,你给阿槐的脸都抓破了,得亏人小不留疤,不然阿槐要是破了相娶不到媳妇儿,你可赔不起!”   朗毓难以置信地挑着眉,“还有这事儿?少骗我了!我才不信!”   亲娘恨恨地拿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脑门儿,朗权栋看向胡愧槐,郑重其事地说:   “阿槐,浪儿,本来我们打算等你们长大懂事儿了再告诉你们,现在你俩既然有人问了,我们也实话实说。岛上的那些传言都是人吃饱了撑的、编来闲嗑牙打发无聊的瞎话,这世上压根儿就没有灾星、诅咒一说。老话说得好,事在人为。所以别有点儿什么事儿都赖命、赖老天爷。就拿这次台风天出海吧,浪儿,你要是知道你爹有危险,你是在一旁看着还是上去帮忙?”   朗毓一拍胸脯:“当然是帮忙了!”   “对,所以你小舅舅就是心急,赶去帮我的忙。但是我还得批评你,”他又把目光对准胡愧槐,“这次是让你逮着了,没出啥大事儿。如果咱们的运气再差一点儿,再晚几秒从船里出来,咱还能坐在这儿么?你做决定之前有没有考虑你姐?你是不是应该跟你姐说一声?让大人去想办法?”   胡愧槐一副认真聆听虚心受教的模样,朗权栋把压在心头的两件事儿都说清楚,心里也轻松了不少。   “过了年,阿槐十岁,浪儿八岁,你们总嫌弃我们把你们当小孩子,现在我们当你们是大人,什么话都说开了,你们是不是也该有点儿大人样,以后做事情成熟点儿,多考虑点儿,不要听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出门在外,一定不给别人添麻烦,但同时也得照顾好自己,不要让我们跟着你们操心。”   朗毓的脸有点儿烫,一方面为自己听信谣言感到羞愧,一方面又为父亲对自己委以重任感到自豪。他偷摸瞄了眼小舅舅,想自己刚才说的话太过分了,有点儿对不起他。   朗权栋最后说一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俩不管是亲生的还是外来的,既然都是吃我们的饭长大的,那你俩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是血浓于水的亲人,是亲人就要拧成一股绳,不离不弃,互相照顾。是这个理儿吧他娘?”   余月凤欣慰地点点头,一脸慈爱地看着俩小孩儿,“是,阿槐,”她又伸手摸摸胡愧槐的脑袋,眼中露出些许疼惜,“不要生我们的气……过完年你就要跟凤把头出海了,如果你想……”她自嘲地笑了下,“总之你记得,咱们是一家人,一定得回家!”    ☆、第九章   狼鱼岛有句谚语:二月二龙抬头,群龙聚首下九州。   这天一早,凤把头并一帮水手,八十人左右浩浩荡荡来到码头祭海。   时节正值春回大地,狼鱼岛天朗云清,海面上风和日丽碧波如洗。一行人行至码头前,村民具都屏气凝神立于两旁。   但见凤把头发冠整洁,一身紫红长袍更凸显其挺拔身形,身后众人昂首阔步,由余老爷子侍立一旁朗声念到:   “祭海开始——”   凤把头一撩下摆,率领众人跪伏于地,听余老爷子说:“一祭苍生父老,受命于天。”   凤把头并众人一磕头。   余老爷子继续道:“二祭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凤把头并众人二磕头。   “三祭手足兄弟,生死不弃。”   “四祭旍旗烈马,四海相随。”   “五祭长空皓月,风调雨顺。”   “六祭人心安定,天下太平——”   凤把头率众人六叩首之后,起身抱拳,小小的码头上气势如虹,众人异口同声:   “我辈儿郎自当远渡重洋,谋寻出路,望家乡父老勿牵勿挂,待我等归乡之日承天顺地,风雨同舟,与君共勉。”又道:“海客天涯路,生死不回头。”   众人说完,但见凤把头走到海神像跟前,手持高香喃喃自语:“愿海神庇佑,保我此番出航能顺利归来,不失,不忘。”   说罢又是三鞠躬,敬香之后,接过一把通体铜黄的手|枪,听余老爷子拉开嗓门儿,字正腔圆地吼一句:   “叫——东——风——嘞——”   两旁观礼的村民起劲儿地喊到:“东风来哟——东风来喽——”   余海将一团红球抛到空中,凤把头抬起枪口对准,“嘭”地一声炸响,那红球顿时散做一面旍旗,在空中飘飘荡荡,眼瞅着就要落下海去,却有一阵微风突然袭来,将那红色旍旗在半空中抛上几抛,旗面倏忽一转,一径随拍马而过的海风向远方飘去了。   凤把头长舒一口气,露出笑脸,村民的心情也随着这番有惊无险的祭海仪式几起几落,现下仪式顺利完成,大家又纷纷聚到一起忙着话别离。   余月凤递给胡愧槐一个布兜,一边嘟囔着布兜里物件的用处,一边不厌其烦地叮嘱他,样子颇有些手忙脚乱的紧张和焦虑。   “到了船上一定要按时吃饭,别磨不开面儿,一定要吃饱!别怕给人添麻烦,受了委屈就跟凤把头讲,另外……”   她在这边说,朗权栋在水手那边儿找了个相熟的朋友,也在嘱咐人家要多照顾他们家小子。   俩大人就像第一次送孩子远行的慈母严父,一面怕孩子在外过得不好太想家,一面又怕孩子过得太好不愿回家,因为缺少离别的经验而词不达意,找不到重点的东拉西扯。说到最后,朗权栋搂住余月凤,拍拍胡愧槐的肩膀,“该起航了。”   一说完,一直伪装镇定的余月凤到底没忍住,埋头在丈夫胸前哭了出来。   胡愧槐顶着他万年不变的面瘫脸,刚迈开腿朝船队走出一步,余月凤又期期艾艾道:“嗳……浪儿?”   胡愧槐回过头,疑惑地看着朗毓,朗毓扭捏地伸出只手,“喏,妈给你编的平安结,你……好好戴着。”   余月凤不满地呵斥他:“朗毓!”   朗毓不耐烦地歪起嘴巴,“知道了!我给你系上,手给我。”   胡愧槐无动于衷,朗毓小声嘟囔了句什么,扯过他的左手,低下头,对着那纤细的一截儿白腕子笨手笨脚却不失认真地系好绳结,最后不好意思地说:   “早点儿回来,我……我们等你,……小舅舅。”   胡愧槐垂下胳膊,觉得腕子上多了个东西有点儿不习惯。他看着始终没敢抬头的朗毓,又扫过身旁注视着自己的名义上的亲人,点了点头,落在那群对他来说虎背熊腰的壮汉身后,踏上了狼鱼岛最负盛名、也最多传说的货船。   岸上的人不断挥手,“早点儿回来——”   船上的人不停呼喊:“别担心,回去吧——”   船桨卷起波澜,在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中间推开一条越来越宽的河流,他们回来时高视阔步,离去时昂首挺胸,直至分离的河流汇成汪洋,仍在守望。   而胡愧槐站在守望的人群中,似乎在看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到。   除了他和朗太辉,凤把头又挑了个中规中矩的大孩子朗奔福。奔福十六岁,在上两次船帮回家时,因为一次摔折了胳膊,一次摔断了腿而错过了跟船出海的最佳年龄。要不是朗琪睿对出海一事表现的宁死不从,这次依然轮不到他。   上船的第一件事就是拜师学艺,凤把头特意在甲板上辟出块地方,叫他们仨给老秃鹰磕头作揖,奔福很痛快地下跪了,朗太辉和胡愧槐却面露疑虑,站在原地没动地方。   “咋?你俩看不上我老秃鹰?”说话间手持大烟袋,一双小眼睛微微眯起就剩两条缝儿,叫人看不见他的眼神。   朗太辉瞥了眼胡愧槐,对站在舷墙边钓鱼的凤把头高声喊道:“凤把头,我朗太辉愿意拜师,但是我只拜我真心佩服的人,不然的话,金山银山我也不拜。”   “还挺有骨气。”老秃鹰咂着烟嘴,又问胡愧槐,“你也是这个意思?”   胡愧槐皱起眉头,无可无不可地转过脸,表现出任凭处置的无谓态度。   老秃鹰又道:“金山银山我没有,我要是有,还能在这儿呆着?不过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们嘛,嘴巴是个好样的,就不知道这个膝盖骨硬,还是嘴硬。”跟着话音一转,扭过脸儿喊:“疯子,你钓了半天了,钓上鱼来没?”   凤把头也不看他们,“您老问得正是时候,我这刚钓上一条,中午让伙房给您炖了补补身子?”   老秃鹰问:“肥不肥?”   凤把头回:“肥着呢!”   “我不喜欢肥的,肥的太懒,丢下去,给它紧紧肉再捞上来。”   凤把头笑言:“您说的是,”话落对朗太辉和胡愧槐二人招招手,二人走过去听他说,“我这鱼竿子收不了线,你俩帮我个忙,去把它给我捞上来。”   朗太辉探身上前,只见那根鱼线掉在一汪幽蓝的海面下,看不出有没有鱼咬钩,他正瞧得仔细,身体却突然腾空,和胡愧槐一前一后激起“扑通”两团水花儿,被人扔下海去。   凤把头在船上喊:“找到告诉我,我好叫他们拉你俩上来。”   朗太辉起初还会直性子地喊几声“没有鱼咬钩”,后来也就明白这是凤把头在□□他俩,便专心致志地在海里捞鱼。   此处处于温暖水域,除了刚掉进海时略有凉意外,游上一会儿也就适应了。岛上的孩子水性都很好,朗太辉在海里几经折腾,不到一刻钟就抓住一条五彩斑斓的大鱼,高举出水面对船上喊:“抓到啦抓到啦!”   可凤把头早先站立的地方却没有人影,他又一迭声喊了好几次,才有个人姗姗来迟地对他说:“不是这条,换一条。”   朗太辉心有不满,可没法子只得继续在海里扑腾,又折腾了好几次,可上面的人每次都如法炮制,朗太辉没了力气,在海面上一会儿仰泳一会儿下潜,也不抓鱼了。   凤把头和老秃鹰在甲板上支起棋盘,旁边的水手递过一个红外线热成像仪,只见一直没动静的胡愧槐在水下越潜越深,众人瞧得心惊,暗叹这崽子的肺活量和抗压能力委实吓人,闷头下潜将近一百米都不出来换气,以他的年龄简直是世界奇闻,到后来船员们开始打赌他到底能潜多深,一位水手大掌一拍:   “两百米!”   “开啥子国际玩笑,世界纪录也才一百三,这崽子潜到一百二已经是极限了。”   另一位水手说:“我倒不担心他下去,我担心的是他够不够体力上来,专业的潜水员从一百米的深度游上来得花十来个小时才能减轻水变化压造成的减压病,咱们是不是得带两个装备下去捞他一把?万一他不懂这个道理,游上来后变成傻子咋办?”   一直跪在一旁的奔福担忧地凑上前,“要不我下去帮忙?”   这帮老水手还没等斥责他多事儿,又有人喊:“他上来了!”   只见热成像仪上的那道红色人影像水蛇似的扭动腰肢,细长的两条腿像长长的鱼尾在海里摆来晃去,不到二十分钟就轻飘飘地浮出水面。几个热心的水手赶忙挤到舷墙边,冲水面大喊:“那小孩儿,你别逞能,在那儿带着别动,我们这就下来捞你!”   胡愧槐耳鸣的厉害,完全没听到他们说话,这一番进出耗尽他肺里的氧气,同时令他四肢发软失去知觉,他盯着自己的双手,试图攥拳,可是拳头已经攥到最紧就是没感觉。但他并不害怕,反而对这种肢体状态产生一丝近乎于欣喜的情感。   他觉得自己就是一条鱼,在海里时一切的压力都不复存在,有种失重的轻快。于是他围着船游了一圈儿休息片刻,又一个翻身,再次潜入海底。   蔚蓝的海水仿佛是另一面天空,他在海里畅游,就像在蓝天中翱翔,像鸟儿般本能地张开双臂。深海中那失去光线渐渐黑暗的地方,有巨大的未知在等着他去发掘。一种强烈的归属感前所未有地牵动他的神智,那时他还不知道“自由”一词的真正感受,他只知道自己拥抱大海,而大海没有拒绝他,像包容所有伟大和所有渺小的生物一样,没有任何差别心的同等对待;像凶狠的掠食者和卑微的浮游,大自然赋予的物竞天择、互惠互利、周而复始的神秘与奇妙,在深海里以共存的默契温吞平缓地行进。   不需要言语,不需要手势,甚至不需要眼神接触,这股浩瀚伟大的力量、宽广又深沉的爱,从无孔不入的柔软水波中深深击中他的内心。   存在即不在,不在,又无处都在。   他将思绪完全放空,抽掉所有力气,真正像鱼、像浮游,更像水波般放纵在这深海里,载浮载沉。   然而他很快被人为力量从这种美妙中强行带走,一离开水面,他就觉得自己像头肥胖待宰的猪,吸进肺里的是挤满灰尘的空气,仿佛有无数小虫随同呼吸钻进气管儿里,走动间的身体僵硬且沉重,目光所触及到的人有着千疮百孔又含有某种共通性的脸。   他在那些人的脸上突然看到了他一直看在眼里,却很难抓到的东西:欲望。因为加以掩饰反而更加扭曲的欲望,从每一个人脸上反射到他眼睛里。   总之,脱离海水的他,对所有的人和事都万分不爽。   凤把头将他狠狠地训斥一通,朗太辉沾了他的光,被提早从海里解放出来。从那天开始,他们仨踏上了繁重又辛酸的船上生活。   经过一段短时间的观察,凤把头深切体会到望子成龙子却不从的纠结心情。   这三个孩子,数奔福最听话,他具有吃苦耐劳又耿直忠厚的美德,可惜他同时又具有笨手笨脚的身体行为和一根筋的蠢笨大脑,你今天说一句尿桶太破,明天他干脆拿船上最值钱的古董花瓶来给你接尿;你告诉他在船上都是大老爷们儿现在又是热带地区没必要穿太多,明天他可以穿条三角内裤来自以为聪明绝顶的问你是否合乎心意,对此凤把头有一种侥幸心理,那就是幸好船上没有丁字裤或隐形内裤,不然……总之吩咐他做事情之前,一定要事无巨细地跟他讲清楚全部过程,否则他便老老实实地叫你哭笑不得。   而在与他接触的最初,因为他举世无双的单项思维所作出的全部举动,会使你严重怀疑他在嘲笑你的智商。   至于朗太辉,这个九岁的小子在好吃懒做上无师自通,在偷鸡摸狗上胆大包天。有一次他偷了老秃鹰的烟袋锅只为跟大厨换一根鸡腿,被老秃鹰单手抓着两只脚腕儿,倒吊垂于海面足足空了十分钟,空得脖子以上鲜红欲滴,脖子以下苍白如鬼,被放下来后好半天走不动路。结果不到一星期,他又偷了老秃鹰的烟袋锅去换东西吃,不过这次学聪明知道讨价还价了,费半天劲换了半只鸡,赶在老秃鹰找到他之前吃饱喝足,被老秃鹰如法炮制,把吃进肚里的东西统统吐个精光。   与前面这二位在智商和行为上别开生面的小天才相比,默默无言、任劳任怨、既不过分出格也不过分愚蠢的正常孩子胡愧槐,才令凤把头真正见识了什么叫一言难尽、独具一格的爱好——他在找死方面简直是以一种虔诚的匠人姿态和狂热的信徒理念,一刻不得消停的钻研、探索!    ☆、第十章   凤把头对胡愧槐的第一印象,是这个孩子相当早慧,当初朗权栋把他抱回船上时,还是婴儿的胡愧槐有着宁肯屎尿齐流也不为别人添麻烦的罕见天资,当然他不会说话也是这项天资的原因之一。可他稚嫩清澈的眼眸中绝非是任人宰割的懦弱,也不是既然之则安之的坦然。   胡愧槐在岛上的表现叫凤把头终于想明白,这孩子对于生死和人事不过是超乎寻常的冷漠,活着对他来说并不值得庆幸,死亡也并不令他恐惧。   他似乎从睁开眼的那刻起就知道人是一无所有的来也是一无所有的去,在这个来去过程里的见闻和得失他都不感兴趣,对别人的恩惠既不接受也不拒绝,对构陷污蔑既不感到难堪也不觉的耻辱。   甚至到现在凤把头还想不通,胡愧槐当初为什么要在台风天去救朗权栋,难道是出于一种义务上的回报?   他这次之所以选择带胡愧槐出海,一是觉得他这份心性经过打磨可成大器;二是怕他在岛上遭受太多流言蜚语,虽然他不在乎,但他可能觉得活着实在无趣,万一想不开自杀就太可惜了。   而胡愧槐在船上生活的这些日子,他的眼睛渐渐绽放出光彩,整个人透出一股莫可名状的精神头儿。具体表现为: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法儿抽出空当,去跳海潜水。   以各种姿态,如鲤鱼跃龙门式从甲板上一个打挺翻身入海,如倒栽葱式从船艏一蹦、整个人带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狠劲儿笔直攮进海,更甚至把自己呈现出一个“大”字像只镇定沉着的王八不怕疼痛地啪唧砸进海,各种想象不到的姿态,各个高度,各个时间段,只要他空下来,他就一定在海里。   有一次他洗衣服洗到十点才滚去睡觉,第二天凌晨两点就起床擦甲板,一个人勤劳肯干地做完所有船务,在三点半以猫扑耗子的矫捷速度避开值夜的水手,当水手听到那声熟悉的海中人体击打乐,忙不迭叫醒睡梦中的凤把头,这崽子在热成像仪上已经离船有好大一段距离了。   他这种瘾君子般的劲头让不少人猜测他是在海里找到了宝藏,或者偷赴姑娘。   而他确实找到了宝藏,他潜水的深度一次超过一次,在海里的时间一次比一次漫长,星光在黑夜中闪烁,海洋中有比星光更令人眩晕的夺目光彩。   他喜欢耗尽肺里的氧气,由此产生一种濒临爆裂的憋闷,短暂的窒息后,刹那又恒久的晕眩袭来,他感受到死亡的魅力,因此便要一遍又一遍直面死亡。   那是前所未有又铺天盖地的平静,在这种巨大的平静中,海水的流动摩挲着他的皮肤与骨骼,而血液由初时的急奔到后来的滞缓,更会与流动的海水有着同样的频率,甚至是同样的方向。   他在海里打转、飘落、徜徉,要与海化作一体,要鱼群在胸腔里穿梭,要水母在大脑中跳跃,要巨鲸和白鲨啃噬他的心脏,直至他的心脏在它们体内一同游向更深更寂静处,变成鲸落,无声无息地滋养海底万物。   他为自己的幻想感动得几乎落泪,因为他究竟去不到他奢求的深海,也许他拼尽所有的脑细胞建造的想像都不及那真实的万分之一瑰丽,他独立藐小的个体在海洋的浩瀚面前就仿佛是水中的气泡,哪怕她轻轻的一个抚摸,也会脆弱地化作虚无。即便可以永生,也有他到不了的地方,即便双眼可以直视太阳、洞穿黑暗,也有他看不到的秘境。   他不要再回到陆地,不要像那些庸庸碌碌的人在田埂间汗流浃背,劳作到死也领会不到这抹蔚蓝的真意;不要变成跪伏于欲望的千万面孔的其中一个,即使金山银山高楼壮景,也抵不过大海的一个转身。   他虔诚的卑微使他每每在濒死之前惊醒,所以他一次次克制住自己奔赴死亡、真正融于大海的冲动。可冲动就像男欢女爱时终将来临的高潮,死亡的平静与大海的温柔给予他无与伦比的快感,他抑制不住喷涌的内心,要永远沉落……有好几次他都是失去意识后又被水手抢救回人世间的。   所以凤把头才感到万分头痛,拿什么才能拯救一个热爱死亡、就好比野狗发|情时执着于寻找母狗的孩子呢?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他们第一次上岸——   这三个孩子跟随大部队来到一座颇具繁华的小岛,漫天的磁悬浮列车在眼花缭乱的高楼大厦间穿梭,大厦外墙那一个又一个目不暇接的宽大显示屏令他们瞠目结舌,一条街上的行人,比他们整座狼鱼岛的村民还多。   朗太辉和奔福行走其中,禁不住抬起头仰望屏幕上的巨人,嘴角流下痴呆的口水。其中最吸引他们目光的,是一个身着红皮衣的姑娘,她前所未见的娇嫩脸庞和皮衣下高高隆起的奶白色胸脯不费吹灰之力就占据他们的眼眶。   那姑娘头上戴着对可爱的红耳朵,撅起嘴巴对他们抛了个飞吻,声音清脆如风铃:   “红石科技,打造最新一代学习机,不分男女老少,轻轻一点,任何知识光临您的大脑——只要一首歌的时间哦,mua~快来馆体验吧~”   朗太辉整个人都酥了,脸胀得比老秃鹰倒吊他时还红。他清楚地看见巨人小姐姐对自己浅笑嫣然、频送秋波,正想问去哪儿找她,屏幕突然一闪,又出现一个一身红衣的男巨人,也对自己张开怀抱,说了一串他听不懂的鸟语:   “Welcome to Red Rock,we……bala~bala~bala~~”   他抱着一个半人高的纸壳箱呆立在原地,头一次因为备受瞩目而感到羞愧,他想问问那对男女巨人怎么会认识自己,就正好有个红旗袍姑娘走到身边,姑娘给他鞠躬,他也慌乱地鞠躬,纸壳箱因此掉在地上,立即有陌生人为他捡起。   姑娘温柔地拉住他的手,“您好,我们红石科技馆的专车已为您准备好,请问您是现在入馆体验,还是先搭乘专车去别的街区?”   朗太辉手足无措地看着停在两米开外、似船非船还闪闪发光的红盒子,这个红盒子比空中飞来飞去的长条虫更漂亮夺目,而且竟然是为自己准备的!   “我……我……”他简直激动的不会说话了。   “不需要。”凤把头折身回来,一面命人接过纸箱,一面搭住朗太辉的肩膀。   那旗袍姑娘又一鞠躬,“好的。红石科技,随时为您服务。”   朗太辉被凤把头半拖半抱地带走,临走他回头看,只见那姑娘依然在冲自己挥手微笑,而红盒子却飞到半空,飘到别的地方去了。   凤把头见他恋恋不舍,心下无奈,拍拍他的肩膀道:“别看了,那姑娘不是人。”   奔福震惊的张大嘴巴,“那是啥?”   凤把头抬手一指,不远处有个钢筋铁骨的大家伙正搬运货物,“跟它是同类,机器人罢了。”   奔福呆呆地瞧着那个大机器人,怎么也想不通那么温柔的姑娘,会是这么个铁东西。   朗太辉则依然处在失神的状态中,看不出是对这繁华的都市感到欢欣雀跃还是自哀自怜。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凤把头对两个孩子的反应略感失望,抬眼去找第三个,见胡愧槐一如既往地沉着脸,不过眼中有不解,也有提防。   一行人走进一个透明玻璃箱,凤把头按下一个圆钮,众人只觉眼冒金星、天旋地转间来到一处金碧辉煌的大门前,门口的侍童上前问:   “请问您要去哪层?”   凤把头道:“八层,众生万象馆。”   “好的,”侍童伸出手:“请出示您的证件。”   凤把头从衣襟里掏出个纸片,在侍童的手掌上扫了下,那侍童的手掌发出一扇光,就让开路,做个请进的手势。   一行五个大人并仨小孩儿,随凤把头在一个四面铜镜的小房间里走进走出,最后到达所谓的“众生万象馆”,入目是笔锋遒劲的几个大黑字:生死无常,图穷匕见。   迎接他们的是一段阴森黑暗的小道,在不见光的道路上他们首先听到节日般热火朝天的叫好声,陌生的环境和喧嚣的气氛令三个孩子生出一种近乎于恐惧的兴奋,因为他们清晰地嗅到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儿。   当黑暗的道路走到尽头,入目便是比叫好声更狂乱的人群,乌压压一片铺天盖地,在镭射灯五彩斑斓的光线里隐藏贪婪的目光,暴露怪诞的面孔。   三个小孩儿好奇地顺着人群的目光看向场馆中央,各种血腥的景象更叫他们不寒而栗,犬牙交错的撕咬、尘土飞扬的斗牛、轰然倒塌的大象、鼠群中汗毛倒竖的花猫……每走完一段路,前方必然是更加血肉横飞的众生相。而兽与兽的角斗后方,就是人与兽、人与人的争斗。   他们最后的一段路在过于拥挤的人群中堪称跋山涉水,尤其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几乎是被无数道后背的排挤和无数双不知从哪儿冒出的手脚推搡着前进,而之前的场馆大多秉承着顾客是上帝的理念,观众在上方观看,斗兽在下方进行。可这个场馆的观众与舞台完全是近距离,擂台最前面的人甚至伸伸手就能够到在中间拼死搏斗的人。   擂台上的敌对方在体型上相差甚远,穿着红色大裤衩的黑人只能看见一对眼白,他的屁股好像犁地的老黄牛,裤衩严重被他夹在屁股缝中,因此屁股的收缩分外明显,奔跑间浑身的肌肉在灯光下像抹了油似的锃亮,即使咬紧牙关还是有口水从他的鼻孔和肥厚的嘴唇中喷射出来。   而他的对手在相比之下则瘦小如猴,平平无奇的一个黄种人,毫无特色的五官,可他面对黑人雷霆万钧的攻势警觉又悠闲,他甚至在黑人的拳头砸过来时“哟哟呵呵”地逗弄,在对方拳拳落空的盛怒之下捧腹大笑。   可惜他们的旅途已经到达终点,他们被请进一个富丽堂皇的包厢,几个衣冠楚楚的男人闲适地坐在沙发里,全景窗前站着个衬衫笔挺、叼着烟的青年人,一边观赏外面的角斗,一边鼓掌叫好,嘹亮的声音和专注的目光显示出他此刻愉悦的心情。   朗太辉是三个孩子里最先感觉到耻辱的,他的粗布麻衣在对方的衬托下是那么可笑,他那双穿着人字拖指甲里藏满泥垢的脚,与光可鉴人的瓷砖共同嘲笑着他肮脏的外表。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在沙发上那群看起来无比尊贵的男人中间一个个扫过去,他们每一个都是那么干净优雅,姿态无可比拟的潇洒,脸上的笑容又是那么亲切,可惜那亲切的微笑却不是给他的。   奔福没有他那么多感受,只是这种强烈的直观对比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好!打得好!”全景窗前的青年人朝沙发的方向伸出手,立刻有酒杯送到他手中。他一手夹烟,一手喝酒,不时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和修剪得体的短发更显出他热情的性格。   “娄先生,”凤把头在他面前躬身说,“看样子您今天兴致不错。”   这个娄先生这才转过正脸,他的英俊外表是狼鱼岛上的人从未有过的高度。   “凤把头?”他像是才看见凤把头进来,当下既惊讶又好客地举起双手拍在凤把头的肩膀上,“你比三年前更英姿勃发了!”   凤把头谦虚说:“不敢当不敢当,还是娄先生气质出尘,独领风骚。”   娄先生却蓦然间有些不高兴地沉下脸,阴阳怪气地哼笑一声,指着外面的擂台,“凤把头不赌一局?”   凤把头道:“我的赌运一向不好,还是不扫您的雅兴了。”   娄先生斜睨着眼睛,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一改先前给人的热情印象,透着他难以捉摸的心机。   “凤把头也是在这众生万象馆里走过一遭的人,你当日所向披靡的王霸之态……可真叫人难忘。”   凤把头照旧不失礼貌地回了句:“您过奖。”   娄先生兴致缺缺地一摆手,走到茶几前倒酒,这当口刚好看到那仨小孩儿,他本来对这些穷酸样的毛小子只是随意一瞥,却在看到胡愧槐时眼睛一亮,暗叹一声好姿色,就直接放任自己走到他面前,拿手捏住胡愧槐的下巴,盯着看了好半晌,“啧”地一声:   “哪儿捡来的孩子,跟猫似的,还是个鸳鸯眼儿。”   沙发上有个年轻人立刻凑上前,看到胡愧槐的眼睛愣了愣,又瞄向娄先生,透着点儿奸气的问:“少校喜欢?要不叫红石送俩来?”   娄先生,现在该叫娄少校,压根儿不理会眼巴巴盯着自己的年轻人,只兴味盎然地看着胡愧槐,笑容越来越灿烂,“你叫什么名字?”   胡愧槐当然是不会回答他的,他甚至连余光都不扫一下近在咫尺的娄少校,眼神越过他的肩膀落在外面的擂台上。   年轻人生气地教训:“你哑巴了,少校问你话呢!”   凤把头已被人招呼着在沙发上坐下,听到这儿插话说:“没错,我们这小兄弟确实是个哑巴。哦,他叫阿鬼。”   “阿鬼?阿鬼,”娄少校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又是一声赞叹,“人长得好看就是有资本,再普通的名字按到这么一张脸上,都叫人打心眼儿里喜欢。你说是吗?”他终于放过胡愧槐的下巴,指尖顺着脖颈一路向下,若有若无地划过胡愧槐的手臂,在他手背上勾挠了几下,目光益发深邃,“阿鬼。”   不等胡愧槐反应,娄少校已经回沙发上坐好了,他这才想起来回答年轻人刚刚的问题,“不是说红石上次的基因改造失败了么?”   那年轻人又盯着胡愧槐看了两眼,才狗腿地凑到娄少校身边,“嗨,总有那么两个半成品,呃……就是混得不太好罢了。”   娄少校翘起二郎腿,裤管儿上的两道折痕跟刀锋似的一丝不苟,他对身后招招手,“调两杯‘深海长廊’。那两个半成品我见过,搞得跟花斑猫似的黄一块儿黑一块儿,就算真成功了,也缺少灵气,哪里能跟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相比呢?阿鬼,坐这儿来。”   他拍拍沙发,见那双鸳鸯眼儿不冷不热地扫过自己,旋即迈步走到身边,稳稳当当地坐下来,又全神贯注地盯着外面的擂台。   他注意到胡愧槐的坐姿和站姿不一样,他站着时上半身略微前倾,呈现出一种随时准备俯冲的僵硬状态,坐下来就放松许多,可两个肩膀和胸膛依旧不在一条直线上。于是他的手又禁不住掠过胡愧槐的脊椎骨,看着他的侧脸,“这孩子的坐相像不像一张灌满海风的帆?”   包厢里的人听到他的比喻,都把目光落在胡愧槐身上。   又有个年轻人无奈的叹口气,“你现在是□□熏心,驼背就驼背,还灌满海风的帆?”他不屑一顾地重复完,直感到一阵肉麻的恶寒。    ☆、第十一章   两杯深海长廊端上来时外面擂台上的决斗已经结束,胡愧槐心安理得的将注意力转移到面前的酒杯上。酒杯里的液体正燃烧着幽蓝的火焰,火焰下方的水面是由浅及深的蓝色,蔚蓝、深蓝、浅灰,和灯光下幽幽暗暗的黑,像极了深夜里分层的大海。他不等娄少校说话就端起酒杯,对这面盛在酒杯里的汪洋露出深深的痴迷。   娄少校很牛气地弹了个响指,包厢里的灯光一瞬间暗下,全景窗外面的光线就化作夕阳落幕时的晚霞,而他们所在的沙发处在暗夜将至的晦暗里。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胡愧槐的眼睛,纤长的睫毛在眼珠上投下一层疏离的阴影,幽蓝的火焰跳跃在他黑色和蓝色的眼眸中,这令娄久这个见惯美色的纨绔子弟目眩神迷,仿佛看到极光带来的轻柔的静谧。他繁杂的内心因此也变得柔软,将自己手中的酒杯轻轻递到胡愧槐嘴边。   胡愧槐丝毫没犹豫,裹挟着火焰的液体涌入他的口中,腹部有些钝痛,身体却感到一阵温暖,神智也有些眩晕。   娄久抓住时机凑到他脸侧,在他的嘴边落下一个轻柔的吻,他看到少年的表情并未因这个吻有所改变,依然是用那幅淡漠又疏离的表情专注于手中的酒杯。但是他自己的嘴唇却尝到一丝甘洌的甜味,他在胡愧槐耳边轻声说:“你要是跟着我,我愿意把天底下所有的蓝色都献给你。”   胡愧槐突然笑了下,他无可避免地想到了他深爱着的海洋,为娄久的浅薄见识感到悲哀。   娄久自然看出他笑容里的轻蔑,对此并不生气,反而连四肢百骸都酥软了。他又握住胡愧槐的手,将仅剩的那一杯深海长廊再次递到他嘴边。   “喝吧,全是你的。我要是流着蓝色的血,就算把血抽干了也得送到你怀里,让你喝个痛快。”   等胡愧槐把第二杯酒喝完,包厢里的灯光又重新点亮,众人只见刚刚还丰神俊朗的娄少校此刻像滩烂泥似的倒在沙发上,一颗脑袋左摇右摆,嘴里喃喃吟诵:   “美人、美人、我的心啊,全被掏走了,现在就是要我死我也死得舒畅……美人啊——美人——”   他身旁的几个年轻人嘴角抽搐,显然对他神经病似的做派难以忍受,一直狗腿巴结于娄少校的人则在他和胡愧槐之间目光闪烁。   凤把头全然不管他俩发生过什么,反正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自己的事儿自己看着办吧!   这时突然有人敲门,浑身瘫软的娄少校有气无力地拉长声音:“进——”   走进来一个服务生:“娄先生,您的货已经打包好了,请问给您送到哪个码头?”   娄久这才重新坐起身,点了根烟抽上半支,恢复了刚刚的神采,“你先下去,等会儿自然有人去领。”言毕笑眼看向凤把头,“这次的货不多,不过路途有些远,价钱自然好商量。”   凤把头没上他的当,“价钱好说,您的货完好无损最要紧,请问地址是?”   娄久弹掉烟灰,一双眼睛直勾勾锁视着凤把头的表情,舌尖一卷吐出三个字儿:“太平岛。”   岂料凤把头像听到笑话似的哈哈笑个不停,笑到最后拿手一抹眼泪,“娄先生太高看我了,太平岛是什么地方,咱们谁不清楚。先不提岛上长年驻守的南凯海盗,就是去太平岛的这一路也要经过层层关卡,您是海军少校,海军在这片海域上的布防有多严密您再清楚不过,就算我有您的文件能顺利躲过海军的筛查,但是一旦过了卫龙湾进入公海,莫说海军对这片儿鞭长莫及、治不了当地的海盗,我们这些平民老百姓,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娄久对他的分析置之不理,直截了当问:“你就说,这单生意,你做是不做?”   凤把头前面说了一大堆,现下却十分干脆:“做,风险跟收益一向成正比,价钱方面,您先亮个数。”   娄久在这方面底气十足,“你是要货还是要钱?”   凤把头摆出不容置喙的架势,“两样我都要。”   娄久不置可否地唔了声,“马匹、粮食、船只,这三样随你开价,但是武器和钱这两样东西,你只能选一个。”   凤把头掏出一张单子递给他,“那我就要武器,清单您先看一下有没有什么问题。”   娄久捏着单子大致扫了眼,便捻捻指腹,任凭那张清单落在茶几上,嗤笑道:“凤把头这是跟我坐地起价,狮子大开口么?”   凤把头倒也不避讳,大方承认:“敢在卫龙湾出入的船帮不出三支队伍,您既然选择我们,说明您已经权衡好利弊,您要是有第二个选择,我祝您跟下一位把头合作愉快。”   娄久闻言开怀大笑,不住赞赏的点头,笑完后又骤然变脸,语气里饱含威胁之意,“就凭这份清单上的东西,凤把头,你是要搞武装暴动么?”   凤把头立即抱拳作揖,很是谦卑地揶揄道:“草民,但凭大人发落。”   “呵,”娄久对凤把头这幅明朝暗讽的态度十分窝火,连牙关都咬得咯咯作响,眼睛里能往外喷火了,半晌后语气凛冽,扬声说到:“把这些恐怖分子全部带下去,替我好好招呼凤把头。”   话落不出三秒,门外呼啦啦涌进一批荷枪实弹的士兵,给凤把头一行人挨个儿戴上手铐,当有个小士兵走到胡愧槐这儿,刚把手铐伸出去,娄久眼睛一挑,沉声骂到:“你碰他一下试试!”   小士兵举着手铐呆在原地,被个年轻人一脚踹在膝盖上,“说你呢!有没有点儿眼力见,滚滚滚,都滚,别耽误娄少校审讯犯人!”   凤把头被人推着走到门口,看了眼沙发上八风不动的胡愧槐,心里暗自咬碎一口银牙,虽然非常欣赏他软硬不吃、不畏强权的坚毅品格,但就是生气这孩子咋愣是养不熟,他们都被抓去下狱了他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一帮人呼啦啦地来又呼啦啦地走,沙发上的几个年轻人也都拍拍屁股滚蛋了,等最后一个人关上门,娄久觑了眼胡愧槐的表情,眼珠一转,急色地凑上前在他身上一通乱摸,还咬牙切齿的说:“好孩子,你乖乖听话,我自然会放了你的小伙伴。”   胡愧槐被他推倒在沙发里,那身破衣服被扯得七零八落,胸口也一览无遗地敞开来,等娄久火急火燎地啃了几下,就拍拍他的肩膀,娄久抬起头,眉心中间多了个黑洞洞的枪口,他一摸腰间,好嘛,果然给这鸳鸯眼儿的小野猫给摸去了。   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外加破罐子破摔,仰着脖子道:“开枪吧,你开枪,你打死我他们更出不来,反倒是我,能死在你手里我可真是开心,别客气,来,快用你的子弹射穿我!”   狼鱼岛的小孩儿识字未必多,对枪械倒是当仁不让。于是娄久身下的少年面不改色地挪开枪口,娄久正要为自己的机智得意一下,那个黑洞洞的枪口却直接抵住他的肩膀,下一秒他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猛地蹿下沙发,装了消音|器的□□在包厢里发出一声闷响,子弹直接在墙壁上打出个窟窿。   娄久难以置信地瞪着沙发上拎着枪慢悠悠爬起来的少年,“虽然我对你一往情深,但这并不是你伤害我的借口。”他边说边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皮鞋咯哒咯哒地叩响瓷砖,绕过茶几,重新踱步到胡愧槐身边坐下来。   “小鬼,你可想好了,你要是不从我,我真的会毙了你那些同伴。再说我人长得帅,功夫又好,又体贴人,你跟着我好处多多,兴许等你长大了,我还能给你找个姑娘,准备好彩礼给你娶亲生娃,等你老了,我还能给你养老送终,若是到时你舍不得我,咱俩埋到一个坟包儿里也备不住呢!”   胡愧槐的枪口始终跟着他,对他描绘的宏伟蓝图并不感冒,但由于年龄小见识少,还是被这种自说自话的不要脸精神些微震惊了一下下。他看到娄久抬手摸上自己的胳膊,对自己的枪法胜券在握,结果他真的只是眨个眼睛的功夫,手里紧紧攥着的枪就凭空变没了。   娄久勾着枪托炫耀似的地挽了个花,然后沾沾自喜地露出个自以为无比帅气的笑容,靠到沙发上单手撑头,“你看,我是这么厉害,你真的不考虑跟我试试吗?”   他看到少年对着自己深深地拧起眉头,觉得这个表情好像在看一个行将就木的绝症病人,非常之怜悯。   在娄久契而不舍地调戏少年阿鬼的同一时间,凤把头一行人被蒙住眼睛,丢进一个不停在晃悠的铁盒子里。   朗太辉恐慌地攥紧自己的手,“凤把头,他们要带咱们去哪儿啊?”   凤把头一声长叹:“我等命不久矣,这趟路,估计是要把咱们拉去枪毙吧!”   “啊?”奔福张大嘴巴,哇地就哭开来,“不是吧?凤把头,你……你是在骗我们是吗?”   俩孩子只听到凤把头满怀忧伤的语气:“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们?我自己都要小命不保了,还有必要骗你们吗?”   奔福呜呜地哭着问:“那……那枪毙疼不疼?”   好久没听到回话,朗太辉也紧张地追问到:“凤把头?凤把头?你还在吗?”   凤把头口中爆呵:“‘嗙’——地一枪,”俩孩子猛地给他吓一跳,“脑花四溅,咱们就没啦!估摸着不会让咱们有时间跟疼痛来个亲密接触的。”   奔福彻底哭开个悲痛欲绝,为自己即将戛然而止的年轻生命痛心疾首,什么也顾不得了,什么也想不到了,除了忧伤就只有忧伤。   朗太辉也情凄意切地哭了会儿,他首先想到的是那个对自己生命痛下黑手的娄先生,他很想恨一恨这个娄先生,可是因为巨大的身份差距对恨这个动词而感到力不从心,很现实地意识到自己的恨是伤害不了娄先生的,接着他就想到被娄先生留下的胡愧槐,包厢里阴暗的光线并未遮掩他们的举动。他清楚看见娄先生在胡愧槐耳边轻声细语,还爱怜的亲了他。   再接下来,他就联想到胡愧槐灾星的称号,在晃荡不停的铁盒子里破口大骂:“就是因为胡愧槐!都怪他!他这个灾星,就是他害死我们的!我一定要抓住他!”不等别人提醒他已经想到这句话的不妥之处,改口道:“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凤把头问:“那我呢?你会放过我么?毕竟是我带你们出海,带你们来这儿,还没保护好你们。”   朗太辉联系了一下前因后果,觉得这话言之有理,确实也不能放过凤把头,可一想到要跟凤把头来个殊死决斗就心肝儿发颤,“等……等我变成大鬼,我……我自然会一一找你们算账的!”   “我不想找人算账,”奔福呜咽道:“等我变成鬼了,我就去找我阿娘阿爹,叫他们别为我担心,再生个弟弟好好孝顺他们。”说到爹娘,愈发为自己凄惨的命运而感伤。   时间在两个孩子的凄凄切切里飞逝而过,等他们被摘掉黑布打开手铐时,天已经黑了。俩孩子惊讶地发现他们并没有在月黑风高的杀人校场,而是在自家的货船前。   没等他们发问,凤把头对铁盒子里的士兵挥挥手:“谢谢兄弟,告诉娄先生,他的货我们一定安全送到。”   说罢率先朝船上走,俩孩子追在后头问:“凤把头,咱们不用被枪毙了吗?”   “你们要是活腻歪了,我可以替娄先生代劳,一枪崩掉你俩的脑壳。”   奔福又担忧道:“那阿槐呢?咱们不管他么?”   众人走到船上,却见谈论的两个主角正背靠着星辰大海,在甲板上闲聊,当然闲聊的全部内容由娄久一力承担。   娄久的一身黑衣几乎融于夜色,若非他指间的烟头明明灭灭压根儿瞧不见那儿有个人,他一派悠闲地靠着栏杆,少年阿鬼换了身簇新的休闲服站在他身边,神色认真的听他说话。   微风把娄久满含笑意的声音吹到凤把头耳朵里:“游泳是一项有益于身心健康的好爱好,尤其在这样美妙的夜色里,如果你愿意脱光跳下去,给我展露一下你在海里曼妙的身姿,我就把这块儿海承包下来,没有你的同意,谁敢踏进来就毙了他!不过到时候这里要放艘游轮,方便你洗澡,不然你一身腥气,我舔了会生病的。当然你要是实在想让我舔你,那你不洗澡我也不介意,想来到时候咸咸的,应该也挺好吃的。”   凤把头不知道听娄久说完,胡愧槐的身心还健康不,总之他的身心,乃至心肝脾肺和眉眼鼻喉,甚至头发丝儿都抽搐着。   “娄先生置自己的人身安全于不顾,就是为了送阿鬼回来,顺带在这儿挖心掏肺表一下白么?”   “不是一下,”娄久惆怅地摇摇头,“我已经表了一晚上了,奈何小阿鬼就是不肯接受我。”   “我为阿鬼的英明决定感到自豪。”凤把头摸摸胡愧槐的后脑勺,“去跟奔福他们玩儿去吧!”   胡愧槐拔腿就走毫不留恋,娄久却一把扯过他的腕子拉到怀里,一手探进胡愧槐的胸口,凤把头瞧见他好像塞了个什么东西给少年。   “若有缘再见,”娄久盯着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在他耳边软声细语:“望小友能珍惜生命,莫要辜负大好韶华,届时,我再请你喝酒。”   胡愧槐的表情终于有一丝波动,再去瞧娄久时,娄久已松开手重新靠回栏杆。漫天星辰隐没于乌云中,月色将乌云的边缘打亮,就像娄久此刻的脸,除了一双笑眯眯的眼睛,都是模糊不清。   “再过几年,”等胡愧槐走远,娄久才说:“这孩子必成一方妖孽,可惜……可惜……养在你们那鸟不拉屎的岛上,真是暴殄天物,可惜呀,可惜。”   凤把头只觉得好笑,“娄先生与阿鬼真是一见如故。”   “我和天下美人皆都一见如故。”话落突然压低声音,“年前务必要回来,跑完这趟,凤把头若是信我,十年之内,就不要再出海了。”   凤把头怔忪间,这位年轻的海军少校已经丢下烟头走远了。   朗太辉和奔福把事情的过程跟老秃鹰讲了遍,见凤把头回来都问是不是娄先生跟他们开玩笑,存心吓唬他们。   凤把头看着那三件被送来的价值不菲的货箱,下令手下拆货。   “娄先生没有跟我们开玩笑。你们记住,我们跑船帮的不仅要为雇主的货物安全负责,更要对雇主的身份守口如瓶。如果被抓住,这三件货是我们从娄先生那儿偷来的,跟娄先生本人没有任何关系。”   一旁的老秃鹰老模样地叼着烟袋锅,听到这儿便眯起眼睛,“移花接木,瞒天过海。这位娄先生真是个人物!”   三个木头货箱被众人七手八脚地起开铁钉掀开木盖,待凤把头上前一看究竟时,不由得对货箱里睁大眼睛,诧异道:“竟然是你?”    ☆、第十二章   娄久送胡愧槐回来时还送了他一堆东西,衣物、挂坠、摆件,每一样都很昂贵,当得起他出手阔绰的金主称号。   但是挂坠摆件被朗太辉光明正大的拿走了,除了一个蓝水晶的海豚脚链得了胡愧槐的青眼,其他全都无所谓。   衣服对他来说更多余,他根本不需要衣服,每天在海里窜来窜去,能穿内裤就不错了。   这天他又扛着鱼竿,在海面上放下张木筏,打赤膊穿短裤翻上舷墙,听凤把头斜倚门框长叹道:“你干脆住海里得了,别回来了。”   胡愧槐保持着像条八爪鱼似的扒在舷墙上的动作,默默垂下头。   凤把头就诡异地从他神色中看出一丝忧伤,当即头痛的一咧嘴,“趁我把你揪回来之前——快滚!”   胡愧槐松开手,只听“啪唧”一阵水声,舷墙上就没了他的影子。   “这小孩儿水性不错。”凤把头身后走出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夕阳的余晖给两人身上涂抹成一片橘红,他声音中有低沉的磁性,嗡响中略带沙哑:“杀一盘儿?”   这人正是娄久要他们送去太平岛的三件货物之一,当日在众生万象馆的擂台上,与那黑人搏斗的男子。   凤把头施施然转过身,“贺老大先请。”   他俩身量相当,凤把头略高一咪咪,贺老大又略胖一咪咪,两个糙汉大马金刀地往船舱里一坐,进出的人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端的是伏低做小谨言慎行。   “凤把头与娄先生相识多年了?”贺老大落下一颗棋子。   “没多久,偶尔见过两三次。”凤把头吃了贺老大的“象”。   “我们已往太平岛航行半月有余,这片海域的边防军队倒是没见着几批。”   “想来是娄先生为保贺老大畅通无阻,所以提前打点过。”   贺老大微微一笑,“区区一个海军少校,竟有这么大的权利。”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卫龙湾外面的那片公海,不是也有厉害角色只手遮天么?”   贺老大听到这儿便两手撑桌,好整以暇地看向凤把头:“哦?那凤把头可见过那位厉害角色?”   凤把头道:“有幸在卫龙湾的边界上见过一次。”   “此人长相如何?”   凤把头与之对视:“平平无奇,过目即忘。”   贺老大畅快大笑,又与凤把头一面下棋对弈一面把酒言欢,直到入夜时分,门外突然一阵喧哗,同贺老大一齐送上船的另外一件“货物”像拎鸡崽子似的把鼻青脸肿的胡愧槐往俩人面前一丢,张口就道:“你们船上的人手脚不干净,他偷了我东西,我现在要搜身!”   老秃鹰携几个船员跟进来,听他这话当即斥道:“这位兄弟,咱们都是老爷们儿,吐口吐沫是个钉儿,你口说无凭就这么冤枉人,当我们船上的人都死了么?”   “你个老头子活腻歪了?跟谁俩叫嚣呢?”这件货物长得虎背熊腰,一双牛大的眼睛瞪起来像俩喷火的小灯笼,“我是不是口说无凭,咱们搜一下就知道了。”   说罢去拎胡愧槐的后脖颈,大手已经扯上他身上仅有的那条湿漉漉的长裤,老秃鹰上前一步,拿烟袋锅抵住牛大的喉结,“你说搜身就搜身?就算要搜,也轮不到你。”   老秃鹰这点儿小身板在牛大跟前根本不够看,牛大见他驼背瘦小,大掌攥拳,一拳头怼在老秃鹰的胸口,众人听得拳头打在肉上的一声闷响,可老秃鹰连退都没退一步。   “罢了,”凤把头出言劝到:“搜就搜吧,不过好教这位兄弟知道,若是没在我这位小船员身上搜出来你的东西,我也不能白让他受委屈。”   牛大把下巴一扬,傲气道:“哼,那咱们便瞧好了!”   凤把头对胡愧槐使了个眼色,胡愧槐就解开腰带,他喜欢裸泳,因此并没穿内裤,只是裤子掉到地上时“噹啷”一声,正待弯腰去捡,牛大先他一步从地上的长裤里翻出个东西,一握上手更加得意地将那东西在空中抛了两抛,随即凌空丢给凤把头,   “你还有什么话说?”不等凤把头回答他又说到:“算了,小孩子偷东西是惯有的毛病,我也不计较,只不过你把这小子交给我,我要亲自教育教育他。”   边说边拿眼睛在胡愧槐身上垂涎地上下扫了个遍,一张大嘴也扯出一抹阴险的笑容,伸手去拉胡愧槐的胳膊,一向冷漠的胡愧槐这时却一脸怒气,猛地挣开手腕后猝不及防地在他肚子上打了一拳。   “小兔崽子!”牛大恼羞成怒,蒲扇大的巴掌带起呼呼的风,破空而过一下子扇歪胡愧槐的脸,鼻血立刻流出来。   “你好大的胆子!”凤把头疾言厉色,众人都以为他是在骂胡愧槐,却不想他一句怒斥竟直奔牛大去了,“这把匕首是娄先生送给阿槐的,当日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怎敢拿娄先生的东西来做文章?以为你那点儿小心思大家都看不出来吗?”   话落只见他一扬胳膊,那把匕首“噹”地扎进牛大脚尖的地板上,正是不偏不倚入木三分。   牛大被凤把头的气场震了一下,但退怯也不过是片刻,便又不服气地扬起下巴,“你当我傻?这匕首是我们娄少校的心爱之物,从不离身!他一个没名没姓的小哑巴,毛都没长起,娄少校岂会把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他?编瞎话也要编的像样点儿!”   凤把头眉峰一挑,森然地笑起来,“那我们打个赌,现在给你娄少校打个电话?”   牛大顿时噎住,又瞧了瞧面色阴寒的胡愧槐,心下打鼓,暗道没听说娄少校也好“这口”呀,但又想起娄少校给他的任务,一时间不敢争辩,虚张声势道:   “好,就算这匕首确实是娄少校送的。但是这小子的确偷了我东西,现在他身上找不到,那就是被他藏起来了!我这便带他去搜!”   他这点儿心思在场的除了三个孩子都能瞧出来,哪怕胡愧槐对此尚且一窍不通,也从他流露出的猥亵眼神看出他心怀不轨。   胡愧槐在海里折腾了整俩小时,回船舱换衣服时猛不防被人从后一把搂住,不等挣扎死命往床上按,又听这人在耳边满口酒气振振有词,说的尽是些恶心人的话。当初娄久对他这般时,他之所以没这么大反应是看出娄久只是装模作样逗弄他,更何况这人对他上下其手,片刻间的功夫已经抓着他的屁股拧了好几把。胡愧槐就是再淡定也不可能任他这么放肆,可惜在海里耗费太多体力,加上人小,功夫不到家,被这人连踢再打好一顿血揍。若非动静太大惊动了船员,估摸着已经被他得手了。   此刻自己赤|身|裸|体立于人前,已觉受了平生奇耻大辱,等这人眼睛一瞥过来,恨不得就地冲上去剜下他的眼珠子、拼他个你死我活,气地浑身都发颤。   “刚才我就说了,”凤把头也被这人的作为搞得怒火中烧,“要是在他身上搜不到你的东西,你得给个交代。现在水落石出,这么多人看着,你想不认账,我可还要脸——把他给我绑了!”   一旁的几个船员怒气冲冲地扑上去,那牛大虽虎背熊腰却极其灵敏,三拳两脚竟放倒一片,边打边说:“你们船帮不讲信誉、以多欺少!你答应娄少校要把我们毫发无伤地送到太平岛,你签了合同的!现在你们仗着人多欺负老子?我要给娄少校去电话,要他即刻收回货款!这批货,我们不用你送!”   他说完这话还觉得不过瘾,又卸掉一个船员的胳膊,把他整个人举到半空砸向凤把头,那船员高头大马,他这一举一抛间大开大合,可想这牛大确有几分真本事,又听他骂道:“老子不但要让你做不成这笔生意,前头不出十海里就是海军的哨岗,你们偷渡人口、走|私贩卖,这两项罪名,有的你们受了!”   牛大之所以这般嚣张,一是他认定凤把头不敢把他怎样,毕竟他是海军,又有娄少校的合同和身份在那儿摆着;二是他瞧着这帮破跑船的,也没几个厉害人,想来十海里的功夫,没人能拿下他。   果然不出他所料,凤把头的脸色闪了几闪,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有所缓和,“这不过是咱们私下的小打小闹,犯不着兴师动众麻烦娄少校。”牛大不等他说完已经既得意又轻蔑地笑起来,只等凤把头提条件就想掳胡愧槐去尽兴,却听凤把头说:   “一方有一方的规矩。我现在有两个提议,一,我派人把整艘船都搜一遍,如果真是被人偷去藏起来了,那我们必定十倍奉还;二,”凤把头说到这儿看了胡愧槐一眼,“你现在就可以处置这小子,不过你现在人证物证都没有,就算想处置他,你也没有理由。除非……”   牛大急不可耐地追问:“除非咋样?”   凤把头一手捻起桌上的棋子,幽幽笑着,“除非你们俩按老规矩,立下生死状,谁输了,谁就任凭赢的那一方处置。”   胡愧槐蓦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凤把头,他心里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就算在他体力全盛时也未必是牛大的对手,何况他现在伤痕累累……他不认为凤把头瞧不出来,难道是打算牺牲自己,保全船队吗?   这念头一冒起来,胡愧槐的心就如寒冬腊月里的冰霜,头一回觉得自己孤立无援、被抛弃,世人皆与他作对,要看他笑话,更要叫他生不如死,万般屈辱不甘涌上心头,憋得双目猩红头皮发麻。   而旁观的朗太辉竟然被吓得尿了裤子,奔福屁滚尿流地跑到凤把头跟前,猛地一头跪下,嘴里不住嚷道:   “凤把头,凤把头,你饶了阿槐吧!我求求你你饶了阿槐吧!那东西是我偷的,要打要骂随你便!你别让他立生死状了!”   凤把头一把拎起奔福的脖领,瞪着双喷火的眼睛质问:“那你偷了他什么东西?”   奔福陡然呆住,愣愣道:“不……不是匕首吗?”   “蠢货!”凤把头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又对牛大问:“到底如何,你决定好没有?”   牛大也觉得这凤把头是被驴踢坏了脑子,但他心里更认定这是凤把头变相在服软,牛气哄哄地叉开腿,昂首挺胸:   “你说话算话?”   “我身为一船之首,自然算话。”   “好!”牛大当即摩拳擦掌,兴奋得不住围着胡愧槐走来走去,“那就立个口头约定,咱们生死输赢各凭本事,小弟弟——我先让你三招!”   说罢将自己的胸膛拍得啪啪作响,再一使力气,把一身硬邦邦的腱子肉炫耀地显摆出来。   胡愧槐知道自己已无退路可言,又想到万一输了,就要被这恶心人的家伙拖下去随意摆弄,哪怕一死,也要与他破釜沉舟地打个痛快!   他蹲下身穿好裤子,那牛大就闲闲地调戏道:“还费那劲干什么,反正你等会儿还是得脱,不如就光溜溜地让老子先爽个几把!”   见他慢条斯理地系好腰带,牛大已经等得不耐烦,拍了几下胸口后又道:“快点儿快点儿!三招过后你等着爽吧!”   胡愧槐把浑身的力气都攥到手上,上半身前倾,整个人又摆出跳海前的俯冲姿态,弓腰含胸,一双眼睛紧紧盯住牛大。   牛大被他这么凶狠的一瞪,更觉得这小崽子的一双眼睛亮如火焰,益□□亮夺目。下一秒胡愧槐利箭似的冲出去,身形快如闪电眨眼即到眼前,砰地一拳头捶在小腹。牛大后退半步,只觉挨了拳头的地方猛地一阵钝痛,更是哈哈大笑。   “有把子力气!打得好,老子就喜欢这野辣辣的小狼崽子,再来!”   后两拳,一拳打在下巴颏,给牛大打出一口血;另一拳打在肋下,牛大五官抽搐。这三拳都找对了弱点用对了地方,牛大嘴巴里血气弥漫,“呸”地吐出一口痰,再看向胡愧槐时是三分怒火加七分□□,更加势在必得,低声叱骂:“该我了!”   说罢长臂一伸扣住胡愧槐的脖颈,胡愧槐这边手脚并用擂打不断,却被牛大接连三拳击中小腹,等最后一拳收回,他整个人犹如一条死狗,向后连退好几步,扑通栽倒在地,只觉头昏脑胀,五脏六腑血气上涌,一口鲜血喷在地上,又捂着肚子不断蹬腿,几次挣扎着要起来,可最后皆是无力,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小子诶,”牛大晃悠着手腕儿朝他走过去,“愿赌服输吧!你放心,老子向来怜香惜玉,等给你开了苞,不会要你的小命儿的!”   奔福抽噎着爬到胡愧槐跟前,想要搂他却见他浑身是伤无处下手,只好在牛大和凤把头之间不住磕头作揖:“求求您,求求您放过他!求求您……”   凤把头沉沉说到:“他一没投降二没死,何来的愿赌服输?站起来继续!”   牛大这才有几分明白过来他的心思,破口大骂:“你他妈说话不算话!”   “我怎么说话不算话了?他认输了吗?他死了吗?”牛大一口老痰哽住喉咙,偏生凤把头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架势,想当然地道:“没死继续呀!”   “我没想弄死他!”   “这话说的,”凤把头一声冷笑,“生死状都立了,要么你现在大发慈悲,作为赢得那一方放过他。要么你不甘心,按照规矩继续打!打到他投降为止,他要是不肯投降,你又不肯弃权,那你只能把他打死了。”   “你以为老子不敢?”   凤把头朝着胡愧槐的方向一伸手,落落大方道:“您请便。”   牛大气不打一出来,登时连连点头,口中不住称赞:“好好好,我今天就当着你的面儿打死这小子,我看你怎么说!”   他蹬蹬走上前,奔福挡在胡愧槐身前正慌得六神无主,凤把头又道:“奔福,这没你的事儿,你滚开!”   眼看牛大的大掌挥下,奔福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却见牛大伸向胡愧槐的胳膊没等落下,已经被人攥在半空,牛大使了浑身的力气,愣是难动分毫,当即瞪着那人骂道:“你个老不死的也敢来凑热闹!要欺负老子也轮不到你!”   只见他面前的人拱起驼峰似的脊背,身高才刚到他的肩膀,扣住他的手腕儿的只有三根骨节粗大畸形怪状的手指头。这人的一双耗子眼儿在肿眼泡中死气沉沉,像死鱼眼似的瞪了他半晌,说到:“可否卖老朽个面子,拿我一条胳膊,换我这学生一命。”   牛大抽回手腕儿,不屑地上下扫了他一眼,“你他妈算老几!”   老秃鹰说:“我不算老几,不过是在北岿杜则铮杜船长麾下,当过几年舵手罢了。”   四下一片阒寂无声,牛大蓦然诧异地瞪圆了眼睛,一直作壁上观、已经被人忽略的贺老大将手中的酒杯轻轻放下,对着老秃鹰的背影愣了片刻,朗声大笑:   “是我眼拙,原来这不起眼的小船帮里,竟潜龙伏虎,藏污纳垢……哈哈哈哈……”   不管老秃鹰的身份对众人的冲击有多大,在地上缩成一团的胡愧槐却是顾不得的,他只听说没死就要继续打,没投降就不能算输,所以他自是不会被这人拖下去,犹如玩物一般对待的。他只是有点儿遗憾,临死竟然没能死在大海的怀抱里,要死,竟然是被人打死的,不是徜徉在那温柔的水波里不急不缓、温吞地进入恒久的睡眠、安宁的永夜。   这太遗憾了,除此,都无所谓。   可他接下来又听到老秃鹰为了救他竟要折掉一条胳膊,是哪条胳膊会遭此毒手呢?他那三根手指的右臂常用来抽烟袋锅,要是被砍断了,就再也看不到那只姿态奇异的手举着烟袋锅、安安逸逸的模样了。可要是左手?他还没见过老秃鹰的左手……总之他的生死该由自己一力承担,反正他来到人世时莫名奇妙,离开时也应当无牵无挂,除却对大海的一片热爱,什么也不想、也不要带走。   他眼冒金星的目光瞥到不远处、那把被凤把头掷在木板里的匕首,朝那个方向虫子似的爬呀爬呀,众人都盯着老秃鹰,牛大也被老秃鹰挡住视线,除了凤把头和奔福,竟没人看到他慢吞吞地拔出匕首,又慢吞吞地站起来。   胡愧槐吁出一口浊气,五脏六腑疼得厉害,肠子都被打得扭筋了,两只手腕儿也肿起老高完全麻木失去知觉,于是他又把刀柄攥紧了些,攥得它永远也不会从手中掉落,然后猛地一转身,将匕首锋利的刀尖快准狠地划过牛大的脖子。   他看到牛大的眼珠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缓慢地转向自己,跟着脖子上裂开一条分崩离析的细纹,血液先是像眼泪似的流出来,后来又像潺潺溪水,汩汩不断地涌泻而出。他似乎听到“咕嘟”“咕嘟”水中冒气泡的声音,他感到很费解,这个小树桩般粗细的脖子,哪里来得这么多血好流呢?   哪里来得这么多血?这么多艳红、蛊惑人心的血。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只是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又再牛大的胸口扎了几刀。   别人也不知道他怎么了,大家只是看到他疯了似的扑上去,把牛大整个儿压到身下,骑在他身上魔怔了一般用手中的匕首发疯地捅个不停。   牛大的身体不停抽搐,他的眼珠在胡愧槐的注视下渐渐涣散,这具强壮的身体像浸了水的水泥沉重而无力,他温暖的皮肤变得更滚烫,血液潺潺地漫过胸口缠上胡愧槐的手、淌进他的膝盖,顺着地板的缝隙流到别处去了。   然后温热的血液又变凉,胡愧槐看着那扇血肉模糊的胸腔,拿手指勾开充满韧性的皮肉,摸到一阵黏糊糊又紧实的东西,那颗心脏已经停了,但是还有弹性。   他将手从这具破败的身体里抽出来,看看指尖上鲜艳淋漓的血渍,放到嘴里尝了尝味道……有点儿奇特,反正他回味无穷。    ☆、第十三章   老秃鹰把他拉起来的时候大家都被他的举动吓傻了,朗太辉对自己再一次尿裤子毫无知觉,奔福则瞅着胡愧槐不停咽吐沫,等他朝自己走过来时不由自主的退后一步,很明显是有点儿怕他。   “先让几个小的回去洗洗,收拾一下。”   几个船员七手八脚地将吓傻的孩子带下去,老秃鹰蹲下身,把从胡愧槐手里拿下的匕首在牛大的衣服上擦干净,随即揣回兜里,对上座的两个男人看也不看,转身离去。   贺老大瞧着地板上的尸体,幸灾乐祸地笑了下:“他死了,下次娄少校联系你时,你怎么说呢?”   凤把头又重新思考棋局,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专心致志地吃子落棋,“从娄少校找他送你回太平岛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贺老大故作懵懂地问:“怎么说?”   凤把头懒得再跟他作戏,便一次性把话说开:“就算他能成功护送你到太平岛,你、和你的人会放过他么?就算你放过他,娄少校会放过他么?海军少校私自放走海盗头目,还是个响当当的大头目,别说这事情真能坐实,就算只是谣言,也够娄少校吃一壶的吧!”   贺老大再问:“所以你一开始就没打算跟这个杂碎遵守承诺?就算他赢了……不,你根本不会让他赢。”   “承诺是讲给有信用的人,更是建立在双方条件对等的前提下。从信用上来讲,他的人品不值得我立下承诺,更别提遵守一说;从双方的条件上来讲,他在打斗中占尽优势,我如果没有后招,为何要打一场必定会失败的战争?他自己没有想到这一点,所以他活该。”   贺老大边听边点头,半是赞叹半是讥讽地说了句:“好一个以退为进……那凤把头以为,既然娄少校不想被人知道他和海盗有联系,凭什么你就能顺利跑完这一单呢?”   凤把头老老实实地承认:“我确实没把握,不过是在赌贺老大会不会感念这段旅途的情义,放我们一把。”   贺老大捻着颗棋子反问:“我要是不肯放呢?”   “请问您留下我们有何用?”   “你留在外面又有何用?”   两人说话间并未中断对弈,凤把头走了一步看起来毫无用处、垂死挣扎的棋步,下完这步棋便正式收手,说到:   “贺老大走得是向死而生的险路,我求得是天道酬勤的太平乡。狼鱼岛千余村民还在等我回去,于公于私,我都不能留在您身边。”   “敢问凤把头,”贺老大郑重其事地抬眼看着他,“所谓天道酬勤是否要有依凭?”   “自然,前提是天下安定、国泰民安。”   “那这一路,你觉得这两条做到了吗?”不等凤把头答言,他又接着说:“不出三天我们就能抵达卫龙湾,这片海域是重中之重,按理说应该布防严密,但我们这一路走来却畅通无阻,即便有娄久提前打过招呼,你不觉得这未免太顺畅了吗?你不会真的天真到以为他一个小小的少校可以做到只手遮天,调兵遣将无往不利?”   他这几句话正中凤把头下怀,实际上出海的这些天,凤把头对这趟过于顺利的旅途已经有不好的预感,只是太平日子过久了,不肯轻易相信罢了。   贺老大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也从这些蛛丝马迹中窥探到一些端倪,更加胸有成竹。   “你说说,为何海军对我们视而不见?”   凤把头颇为沉重地叹了口老气,“因为还有比我们这些小鱼小虾更要紧的事情在等他们。”   “那是什么更要紧的事情,可以让他们连边防检查都顾不得了?”他与凤把头对视片刻,两人的心思不言自明,“你想得不错,我们要打仗了,你所依靠的天下安定,维持不了太久了。乱世即将到来,凤把头是要躲回老家做缩头乌龟,还是要趁机大刀阔斧地闯出一番名堂,全凭你自己定夺。我言尽于此,希望凤把头不要因为一时糊涂而抱憾终生。”   少时的凤把头有余老爷子这样的名师指点,后来又经过老秃鹰点拨棋道,在对弈上嫌少有输的时候,但是他与贺老大的这盘棋虽步步为营,到最后却依然落了个满盘皆输。   他一面盯着棋局,一面又想起临别时,娄久在夜色里那两句隐晦曲折的警告,对这太平世道竟是越想越忧心,因为他实在想不通,到底还有什么仗可打,到底还有什么敌人不可战胜,偌大一片海域,数以百万的兵将调遣,这般大的阵仗,怎么一点儿风声都听不到呢?   不过他实在没必要担心那不着边际的未来,眼下最要紧也力所能及的是对那三个孩子的培养。   天色在他纷乱的思虑中逼近破晓,他差人把一夜没睡的孩子叫到甲板上。有船员从他们的船舱里搜出了牛大的腰带,确实是很独特的样式。他把玩着皮带扣,眼睛在三个孩子身上扫了一圈。   “这是谁偷的,站出来。”   朗太辉哆嗦着双腿和嘴唇,心惊胆颤地举起手,“是……是我……”   凤把头不置可否地瞟了眼一旁的尸体,“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偷了他的腰带,导致阿槐差点儿被人打死,同样也是因为你偷了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让这个人在咱们船上丢了性命,而他是我们合同里约定好,要安全运送的货物之一。现在我们没有履行合同,你知道我们要赔对方多少违约金么?”   朗太辉惴惴不安地摇摇头,听凤把头说:“是我们狼鱼岛三年的粮食,而这其中还没包括那些造价高昂的武器和马匹。”   朗太辉着实震惊了,这个死人已经给他留下相当沉重的阴影,现在一听说还要赔人家这么多粮食,他一瞬间觉得天都塌了,情不自禁就双腿一软,差点儿给吓瘫痪。   “我们教育过你多少次叫你不要干偷鸡摸狗的勾当,你就是屡教不改,现在你闯下这么大的祸,多少个你也赔不起!我当然想抬着你的尸体去给人家赔命,奈何你不值钱,杀了也没用。现在,脱光了跪到那个兄弟身边去。”   凤把头的身影在破晓来临前的晦涩光线中好似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朗太辉瞧不清楚他的脸,反正是黑沉一片,但那双同样陷在黑暗里的眼睛却像两簇萤火,把自己从内到外探照得无处遁形。   在这逼人的气魄中,朗太辉再讲不出求饶的话,他恍惚中以为自己再见不到朝阳升起的那一刻,要和这具尸体一起沉入大海。他心如死灰又万般不甘地脱掉衣服,赤条条地跪到尸体旁,战战兢兢地等待判决。   他听见凤把头“哚”“哚”的沉稳的脚步声,惶惶不安地抬起头,于是一记响亮的皮带抽到他脸上,鼻口立刻喷血,再接下来他就只有鬼哭狼号的份儿了。他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种毒打,也从来没见过凤把头盛怒的一面,那根皮带在他手中舞得眼花缭乱,抽得他满地打滚儿,只能毫无尊严地喊着:“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他的两个小伙伴,奔福比他还抖得厉害,胡鬼鬼则不知在想什么,也许是恨他?他躲不开那根天罗地网的皮带,要是不小心倒在尸体旁边,皮带就会连尸体一起抽,尸体动也不动,但那张紫青色的脸仍旧让朗太辉吓得肝胆俱裂。   “我非常期待你下一次再偷东西,”凤把头气也不喘地说,“这样我就可以把你抽筋扒皮,挂到鱼钩上钓鲨鱼。”   朗太辉被那血淋淋的画面吓得眼泪鼻涕狂流,嘴里一迭声嚷着:“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那天的天气非常不好,海上连日出都看不到,阴沉沉的天和黑黢黢的海,凤把头差人把那具尸体丢到海里,船还没开出去太远,一尾巨硕的蓝鳍自海面划过一道利刃,不一会儿,那处海面便升起一摊被海水稀释的暗红。   凤把头在他们耳边亲切地说:“这就是传说里的葬身鱼腹,在海上,如果谁不听话,谁就是这个下场,当然如果你们一昧听话而失去自主思考的能力,导致太窝囊蠢笨任人宰割,也是这个下场。”   凤把头对他们的历练才刚刚开始,他们每天要跟着老秃鹰学航海知识和技术,还要打扫船务、练习各种格斗技巧。与船上的所学相比,他们以前在狼鱼岛学的那些东西简直是小儿科。   三个孩子里,如果说奔福是一根筋埋头苦学的郭靖,朗太辉是懂得投机取巧抄近道的黄蓉,那胡愧槐的表现则平庸的如同路人甲。自他杀人以后更加没人看得出他的心思。   凤把头对他这种但求无过不求有功的态度非常窝火,他看得出这小子是有天赋的,老秃鹰教的东西他学一遍就会,在掌舵方面更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直觉和冷静,天生就目光锐利,资质甚高。可他就是不上心,完全就是交作业般的敷衍。   “你要是不肯留下来,”贺老大在他后面指着胡愧槐说,“把这小子给我吧,他是棵好苗子,假以时日,定能成大器。”   “多谢贺老大青睐,只不过我们狼鱼岛的孩子,不管好坏,都得归根。”   凤把头说完走下甲板,从老秃鹰手里抢过长剑,对胡愧槐一阵斜劈直砍,把这小孩儿三番两次撂倒在地,口中质问:   “你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吗?”   胡愧槐提剑冲上去,不出三招又被凤把头摔了个狗吃屎。   “别人辛苦求来的,在你这儿不值一提是吗?”两把长剑相撞发出一声悦耳的叮咛,凤把头单手持剑,逼视着胡愧槐的眼睛,“这么多人看重你的资质,你却将它视如敝屣,每天看着奔福他们起早怕半夜才能学到你学到的一星半点儿,你是不是为他们感到悲哀?”   潮浪的起落将船身推向高处,风声伴随着长剑破空的锐响卷到每个人的耳朵里,他们奉若英雄的中年男子自嘲地咧开嘴,对倒在地上的少年怒目而视,   “要是不能收起你的野性,你最好站起来,将它贯通于你手里的长剑,破开每个敌人的胸腔。否则,阁下的野性一无是处,还是永远趴着吧!”   也许每个少年都曾梦想成为英雄,当胡愧槐看到身形挺拔高高在上的凤把头,用一种近乎于蔑视的目光俯视着自己,他突然觉得不甘心,有什么好牛逼的,老子有天会比你更强大!他再次冲上前去,全身的力气都使在持剑的胳膊上,两把剑磕在一起宕宕地嗡鸣,凤把头还是只用一只手就将他打倒。   “你求得什么?”每一次靠近的间隙里凤把头都会质问他,“求得什么——”   “你心向大海,可惜胸无大志,你以为你死了,无牵无挂不欠人情就没人记得你了吗?错了,在这短短的几十年里总有人会提起你,到时每个人都会说‘哦,你说那个叫胡愧槐的小哑巴,他不过是个身无长物的废物,掉到海里淹死,浪花儿都激不起一滴’。”   “你想死在海里,伴着永不止息的潮浪共享永恒?嗤,我告诉你,你死了最多烂块儿鱼肚子,几抔臭屎烂骨头,连最卑微的动物都不会瞧你一眼。”   胡愧槐想叫他闭嘴,可那道声音却在疾风里四下乱窜,在耳朵边振聋发聩。   凤把头一甩长剑,睥睨着未成熟的少年傲然说到:“在这群雄林立的大海上——你没有站立的资本!”   不远处的旁观者见少年疯子似的冲上去,手中的活把式已完全失去寻常的理智,毫无章法的乱砍乱劈,而凤把头在这场对决中最后一次将他挥倒在地,把长剑丢给老秃鹰,头也不回地走了,再懒得看他一眼。   贺老大等凤把头走到跟前揶揄地说了句:“你可真是用心良苦。”   凤把头甚为谦虚地一歪脖子,沧桑地叹了口气,“没办法,当爹的都这样,自己的孩子当然得自己操心了。”   贺老大暗中磨牙:“你不觉得你这招激将法太粗糙了么?”   凤把头疑惑地向他求证:“糙么?”   贺老大坚定地点点头:“糙!”   凤把头将毛巾往桌上一丢,踩着四方步慢慢悠悠地踱步回船舱,远远飘来句:“不碍事儿,管用就好。”   贺老大又转脸儿看向甲板上的小少年,见他低着头,整个人一株歪脖树似的僵硬又扭曲,持剑的那只手青筋暴起,似乎在他身体里正酝酿着一桩声势浩荡的情绪,因为他过分的压制,反而更加激昂的由内而外地迸发开来。    ☆、第十四章   凤把头从太平岛离开的那天,贺老大私自把胡愧槐扣下了,结果因为胡愧槐得天独厚的好水性,贺老大的人又是开快艇又是下海抓,一路追出去半海里,还是给胡愧槐逃上了返航回家的船。   时间在文学作品上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五年打眼而过,站在凤把头身旁的少年已经完成了一次中层次的蜕变,他依旧口不能言,不过身高却像打了激素的庄稼飞速窜长,与凤把头只差半个脑袋的高度。   他身旁的奔福则符合他埋头苦学的精神理念,戴上了深度近视眼镜。而朗太辉也与胡愧槐在身高方面不相上下,他被凤把头教育的很好,可以在某些事情上独当一面,这些事情诸如在吃喝玩儿乐间讨价还价,在众人劳苦不堪时找些乐子放松下心情。   总之三个孩子各有所长,凤把头老怀甚慰,不妄他跟贺老大周旋五年,只为能让他们多长长见识。   在三个孩子飞速精进的五年里,远隔重洋的狼鱼岛的孩子们,也各有各的成长。   首先是朗琪睿,他的亲娘余春梅从一开始的装疯到后来变成了真疯,自打知道胡愧槐这个灾星被凤把头带走以后,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化作一只人形喇叭,在山林田野间无间断持续性地播放胡愧槐的恶行,抓住每一个她看到的男人,求他们给自己男人报仇雪恨。当然没人搭理她,所以她把这种报仇的希望转嫁到自己儿子身上。   朗琪睿每天要做的就是把四处喊冤的疯娘连拖带抱地弄回家,如果某些地方做的不如亲娘的意,他就要挨打,从最初的耳刮子到后来的掐打踹骂捶,他不得不习惯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   因为他的疯娘,岛上没有孩子愿意跟他玩儿,唯一一个对他心怀愧疚的朗毓,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与他交谈,他又谨小慎微地试图重新建起和朗毓的友情桥梁时,三番五次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余春梅拖回家,边拖边扭过头指桑骂槐地教训他:   “你咋能跟他玩儿呢?你不是说过你再也不理他了么?你忘了就是他的小舅舅害死你爹的?他是你的杀父仇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要再跟他玩儿了!”   朗琪睿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小伙伴儿面色凄惨地与自己挥手告别。   与朗琪睿惨烈的生存环境相比,朗毓的成长则更有狗不理时期的顽劣和茁壮,小舅舅不在,爹娘   正忙着为生活奔波劳作,他成了家里唯一的山大王,调皮捣蛋自是不在话下,在学习上不论是习文习武都凭借自己的小聪明偷奸耍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或是临时抱佛脚,总之他这五年虽然风雨交加却也是磕磕绊绊地长到了十三岁。   而成长的变化在没经过对比之前是看不出来的。   狼鱼岛在夏天的台风季刚刚过去,朗毓和父亲正举着根粗壮的大木头修缮院门口的房梁,他在同龄人当中算是高个儿,跟父亲一比就不算啥了。于是他脚下垫着石砖,嘴里咬着钉子,费劲地把胳膊抻到最长试图替父亲多分担一些重量,就在这时,有一只白皙的手凭空出现,轻飘飘地把他手中沉重的木头高高托起。   朗毓以为是哪个过路的,起初没在意,咬着钉子含糊地说了句:“谢谢啊!”   他没听到回话,便好奇地扭过脸儿去看,这一看陡然吓一跳——   眼前的人比他高出一个头,赤着精壮的上身,把挺阔的肩膀和线条分明的肌肉一览无遗地暴露在空气里,那瓷白的脖颈上,是一张被他遗忘许久,却比那遗忘的记忆里更鲜活漂亮的脸蛋儿。朗毓觉得这人的嘴唇和脸庞的轮廓简直像是画笔勾勒出来的,还淌着亮晶晶的水珠儿,一双左蓝右黑的丹凤眼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朗毓的魂儿就被这双眼睛给勾走了,随即他又看到那张嘴唇轻轻上挑,连着丹凤眼也弯出柳叶般的弧度,对自己露出一抹微笑。   朗毓魂飞魄散,结结巴巴又不太确定地喊他:“小、小舅舅?”   胡愧槐的眼神令朗毓难以形容,似乎是因为身高的缘故,他这样歪着头俯视着自己时饱含玩味之态,令朗毓觉得那眼神儿轻佻得像个色胚,又似乎让他无所遁形,瞧不起他似的。   实际上胡愧槐只是对朗毓看到自己时的那幅痴傻模样感到好笑而已。   朗权栋铛铛地拿锤子钉好房梁,闻言说到:“啥你小舅舅?你小舅舅咋了?”   朗毓看见胡愧槐转过脸去,侧脸的一处骨头尖锐地凸起来,给这张过于妖孽的脸增添了一丝锋利。   这时朗权栋才疑惑地回头来看,一看到胡愧槐也跟朗毓似的发了傻,直到胡愧槐嘴角的弧度越来越明显,他才拔高声音一迭声地喊道:   “阿槐?阿槐呀!诶哟,你咋……你咋一声不吭就回来了!哎哟,他娘,他娘,快出来看看,阿槐回来啦!”   胡愧槐望着院里的小门,听到里面叮叮当当像是砸了什么东西,一个女人慌手慌脚地跑出来,站在门口遥遥对着自己发了会儿呆,一脸难以置信地走上前,又难以置信地摸了摸他的脸,最后用虚幻般飘飘然的语气问他:“阿槐?”   胡愧槐点点头,这个比他临别时瘦弱了几分、苍老了几分的女人抬手将他搂住,姿势有些别扭,现在是胡愧槐搂着她了。   胡鬼鬼、胡愧槐、阿槐、小舅舅,不管是哪个称呼所代表的形象,早就随着年月的流逝被朗毓抛到九霄云外,起初两三年还偶尔会想起几次,后来在他的记忆里对胡愧槐除了一个好看的印象,还有那双奇特的眼睛,其余都化作一缕青烟,模糊不清。   他阔别五年后的突然归来对朗毓来说更像是天外来客,完全是与记忆背道而驰的陌生人,而这个陌生人的到来和他成年人般稳重的举止使他们这个小屋里蓬荜生辉。爹娘自打看到他以后就把自己给当成空气了。要命的是朗毓没法儿像接待客人般对他彬彬有礼。   成长在他身上打磨过的印记如此显眼,看到胡愧槐,朗毓才意识到自己真真切切地长大了五岁、走过了五年,可这五年的光阴通通被自己虚度掉了。孩子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长大,对每一个举止沉着容貌耀眼的成年人都心怀崇敬。   与变化巨大的小舅舅相比,他自己仿佛毫无长进,于是在面对小舅舅时再做不到小时候的坦然,竟生出一种面对长辈时的惶恐不安来。   其实胡愧槐面对他们时也十分不适应,他现在彻底明白自己与他们的关系,听两个长辈谈话时总忍不住探究他们表情下的真实想法,对自己这个捡来的外人,他们真如表现得那般欢喜雀跃?还是做做样子,实际上正为如何安置他而倍感纠结难堪呢?   毕竟他们没有血缘关系,每个热情举动的背后可能只是出于礼貌的客套而已。   胡愧槐认真地打量着,这对自他离开后不得不重新白手起家因此饱经风吹日晒的沧桑的夫妻,他们的脸上都爬上了许多细纹,余月凤的颧骨上更有许多晒斑,但是他们的精神却极好,两双黑眼睛闪闪发亮,被太阳晒得健康的肤色更衬托出他们那一口洁白的牙齿。   这对夫妻里余月凤无疑是性格外向的那个,她不住地摩挲着胡愧槐的手,因为无法表达内心的激动,坐在凳子上的身体始终摇摇晃晃,一会儿摸摸他的脸,一会儿捏捏他的胳膊,不住说他瘦了,长高了,问他为何不给家里打电话,为何不给家里写信,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她熠熠生辉的眼睛里溢满热泪,这个天性母爱泛滥的女人,对胡愧槐始终抱有愧疚和怜惜。她总觉得这个能当她儿子的弟弟,过于懂事优秀,待在他们这个贫穷人家里实在对不住他。她更忍不住由己度人,一想到如果自己的孩子刚出生就没了母亲,心里止不住得发酸,为胡愧槐的命运无比叹息,不住地想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弥补他失去母亲的缺憾。   这样的心情日复一日,胡愧槐在她心里早就是另一个儿子了。   朗权栋的反应要更加直观些,他心疼自己的媳妇儿,让他们娘俩一块儿聊天,自己则忙着杀鸡煮饭。在朗毓没出生的那两年,胡愧槐婴孩时期那默默无言的陪伴,无数个黑夜里的聆听,可人疼的样貌和乖巧,也令他对这个孩子有浓厚的情感。   真正说起来,其实夫妻俩对胡愧槐比亲儿子还偏心。他们真诚的态度和不知如何表达略显笨拙的讨好,使胡愧槐归来的心得以安稳落地。   他拿出风把头给他准备好的礼物,几件衣服、吃的用的,还有一捆子厚厚的工资,让这对夫妻更对他赞不绝口,不住嗔怪他的体贴。   夜晚来临时,余月凤给他套好干净的被单,一家人除了朗毓都喝了酒,朗权栋已经鼾声四起。胡愧槐还很清醒,他看着坐在炕头上不知睡里面还是该睡外面的朗毓,指了指外侧,又指指自己。   油灯下的那张脸失去白天的疏离,温暖的火苗让他看起来有了些许和缓,以及一点点放松下来的疲惫。   朗毓揪着被角,仍有些无措,“我睡外面,省得再把你踢下去。”   话落便一骨碌脱掉衣服钻进被窝,胡愧槐哑然笑了下,也脱掉长裤爬上炕。   外面毕剥作响的树枝的抖动,还有那散碎的不绝于耳的潮声,身旁的枕边人,都令两人产生一种回到老旧时光里的踏实和新鲜。   朗毓悄悄睁开眼,在月色里偷摸端瞧着这个陌生的小舅舅,那双浓密的眼帘此刻像两道弯弯又狭长的弧线,他闭着眼睛的时候眼尾仍然是上翘的,眉毛却有凌厉的弧度陡然压住了飞扬的趋势。他的头发有些长了,温顺地向后躺倒,把他的额头和整张脸都一丝不苟地袒露出来。   苍白的,冷漠的,即使那双漂亮的眼睛睁开,也不会给这张没有人情味儿的脸增添多少柔和。   朗毓半睡半醒地就想起了小时候,更小更小的时候,那时候自己只会零星地往外蹦话,爹娘一直很忙,总把自己托付给同样是个孩子的小舅舅。他多数时候只会抱着自己在岛上乱逛,碰到自己够花儿摘草的时候就搭一把手,碰到他捡起东西往嘴里塞的时候不紧不慢地制止。似乎在他真正能够独立行走前,一直是在小舅舅的怀里度过的。   他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他对一个画面时刻记忆犹新,画面里的自己昏昏欲睡,头顶的太阳在深浅不一的树荫中时隐时现,这让他知道他们正在走路。他的脸贴在一个坚硬又温暖的胸膛上,不知是他自己的口水还是胸膛上的汗水,使他随时处在滑溜溜的摩擦里,孩童的脸蛋儿和另一个孩童胸膛上的皮肤,让这个摩擦毫无滞缓,趣味横生,他嘬着自己的手指,在流泻的光影中恍惚地看到一个单薄的下巴颏,和一个翘翘的小鼻尖儿。再往上,又是细碎而漫无边际的阳光。   只有小舅舅,他恍惚地想到,只有小舅舅有那样光洁的下巴和鼻尖儿,只有他能无声走在阳光里,使一切生机毕现。   清晨朗毓醒来时,胡愧槐已经起床去校场了,亲娘又开始不厌其烦地嘟囔,说看你小舅舅多勤快,家里的活儿都帮忙干完了云云。   朗毓打了个哈欠,对小舅舅的回来仍有些不适应,他困倦地叼着个豆包儿,拎上把木剑去校场上早课。   校场是凤把头走后,船坞的人又在码头前重新辟出块空地新建的,除了一些崭新的武器和几样锻炼体能的器材,其余都是沙子,方便他们在上面摔打。   而凤把头的回来无疑是校场里的孩子热血沸腾,他发表了一番与“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讲话,扬声喊道:“阿槐——出来跟这帮小的们练练,我来检验一下你们这些年的训练成果。”   朗毓看到他的小舅舅只穿着长裤,手里拎着把木剑高高瘦瘦地走到场地中央,凤把头连点了好几个孩子出去。   这些孩子把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以车轮战的方式连续惨败,过不了五招就被原样抛回来。   凤把头扫到人群中的朗毓,又冲他喊道:“朗毓,别怂啊,上来跟你小舅舅练练。”   朗毓被他指名道姓的一点,顿觉脸上一阵火辣,“谁怂了?谁怂了我朗毓都不会怂!不就仗着比我们高点儿么?看我照样赢他!”   凤把头对朗毓的精神气十分欣慰,可又刺激他:“你小舅舅在身高上是占你们点儿便宜,但是人家一直是单手啊,我知道你为了不丢面子给自己找借口,放心,等会儿让阿槐让你几招。”   “呸,”朗毓气愤地跳出来,“谁用他让!小爷我要赢就赢得光明正大,看招——”   他知道自己要想赢有些困难,但想来自己在校场上向来是佼佼者,怎么也不会输的太惨。结果他一冲上去就觉得小舅舅像是逗他玩儿似的,木剑重重抡下去,又被他轻飘飘地挡回来,要使个巧劲儿挑他的手腕儿,又被小舅舅以同样的技巧更高超地反使回来,不出几招木剑脱手,小舅舅拿手背一推,就给他推了个驴打滚儿。   “你小舅舅腿上功夫不到家,”朗太辉在一旁兴高采烈地指点,“对准下盘使劲儿!”   朗毓情急之下也顾不得拾剑,摆出摔角的姿态,围着胡愧槐左右乱转四下飞腾好一番混淆视线,然后瞅准空当一把扑上去,抱住胡愧槐的腰,抬起右脚去别胡愧槐的腿,结果人家早料到他这招把戏,与他错开动作就是不给他如意。俩人在沙滩上你推我往地挣扎了十来米,两双腿眼花缭乱地较劲了好一阵,朗毓突然感觉到头顶着的腰身传来一阵颤动,他纳闷儿地抬头去看,见小舅舅一脸哭笑不得地瞅着自己,完全是拿他寻开心的戏谑态度,当即就急了,胳膊猛地一使力,两腿一蹬,就给胡愧槐摔倒在沙滩上。   “好!”凤把头带头鼓掌,众人也都叫好。   但朗毓从小舅舅身上爬起来,见人家对输赢全然不在乎,赢得好生憋屈。垂头丧气地走到凤把头跟前领赏,又把胜利的硕果:一块儿包着彩衣的糖球儿给推回去,“我不要,他让着我,我看出来了!胜之不武,哼!”   凤把头便把那糖球儿远远丢给胡愧槐,搭上朗毓的肩膀诱拐道:“你也看出来你小舅舅功夫好吧,那你怎么没想想,他现在就住在家里,你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和他搞好关系,让他得空指点你几招。”   朗毓扭过头去瞅,小舅舅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进船坞里了,让自己跟他搞好关系?委实落不下面子,毕竟俩人分别前还吵过架呢!   “我才不稀罕他教呢!”他傲娇地嘟囔着:“不就一点儿活把式么,我沉下心认认真真勤勤恳恳练几天,早晚比过他!”    ☆、第十五章   胡愧槐这个外人在狼鱼岛上的再次出现,使无聊的人类在五年后再次找到了焦点。   他总是打赤膊穿一条长裤,裤腿时刻挽起,肩上总扛着钓鱼竿,似乎随时都在准备出海钓鱼。白天船坞里不忙的时候,他就会到田埂上给余月凤帮忙,他默不作声的勤劳赢得了众多劳动妇女的一致好评。   他出色的容貌也使得这些妇女终于擦亮眼睛,在看惯了岛上数十年如一日的熟悉面孔后,胡愧槐那双奇特的眼睛和他扎眼的肤色成为她们竞相议论的谈资,议论的结果是这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子实在太独特了,岛上的姑娘任凭哪一个跟他站到一块儿都不相配。   她们没用漂亮、好看、英俊这些字眼去形容他,是因为经过她们的探讨,觉得哪一个字眼都无法准确概括他的样子。他的长相超出她们在容貌上的认知范围,所以只能归纳到独特一列。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独特的小子是个好孩子,没有传说中那么张牙舞爪吓人捣怪。   余月凤一边满怀骄傲地听女人们讨论她的弟弟,一边嘱咐干活儿的胡愧槐累了就歇会儿。田地里的女人们由长相探讨到晚上该吃什么,消失许久的余春梅突然从林子里窜出来,一看到胡愧槐就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捞起地上的镰刀对准他的后背猛劈下来。   田埂上尖叫声四起,胡愧槐后脑勺像长了眼睛,灵活地躲避开笔直落下的镰刀,但余春梅毫不气馁,她披头散发又哇哇乱叫,将手里的镰刀在胡愧槐面前舞得赫赫生风,动作非常具有疯子的迅捷和大开大合。   在她数不清第几次将镰刀擦着胡愧槐的脖子剌过去的时候,胡愧槐一把攥住她的手。那一刻他俩四目相对,从彼此的眼中看到自己令人生厌的形象,胡愧槐纳闷儿于一个疯子是怎样炼成的,余春梅愤恨于一个灾星为何平安无事地长大,她再想用镰刀割掉这个小子的脑袋,发现自己的手动也动不了。   于是她转而求其次,用粗鄙不堪但极其有效的方法狠狠报复了一下,“啐!”她看到自己面疙瘩大小的浊绿色浓痰从那张讨厌的脸上慢慢滑落,嗓子里爆发出一阵与她身材极不相符的嘹亮又粗旷的笑声:“你个灾星!你个祸害!你还有脸回来?”   接下来的话因为她过快的语速就听不清了,而胡愧槐的注意力被余春梅身后的朗琪睿所吸引,他发现这个在小时候曾与自己交好,又加之朗毓的关系带领一帮小孩子试图将他也划进那个小圈子的孩童,此时已经长出了另一副面孔。   他身上像笼罩着乌云般漂浮着沉甸甸的怨气,眼中浓郁的恨意是胡愧槐从未见过的,这股怨气和恨意的隐而不发使他看起来像个含恨而终、死不瞑目的尸体。   他静静走上前,两条胳膊一左一右绕过母亲的腋下勒住两个肩膀,用一种滑稽的姿势将他四肢扑腾的母亲背朝黄土面朝天地拖走了,整个过程丝毫没放过胡愧槐的眼睛。   匆匆跑过来的余月凤踮着脚用袖子擦掉胡愧槐脸上的痰渍,满腹担忧地望着他,直到胡愧槐低下头给她一个宽慰的微笑才得以好转。   事情很快传到凤把头耳中,他怒不可遏地想教训一下这个装疯卖傻的婆娘,但是吃了闭门羹。朗琪睿不卑不亢地跟他对峙,等凤把头抬手搭上他的肩膀,他整个人才吓到似的猛地一哆嗦。凤把头心下起疑,这个少年在秋老虎肆虐的天气里仍旧裹得密不透风。他强硬地攥住朗琪睿的手腕儿,把袖子往上一撸,就从他这块鞭痕交错的皮肉窥探到他饱经毒打的生活。   凤把头又是自责又是愧疚地想要说些什么,但朗琪睿却比他先开口,“我和我娘过得很开心,我不会找胡愧槐麻烦的,你们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回到船坞的凤把头又羞又怒,“如果我当初能坚定点儿,把这孩子带走就好了!”   余老爷子从窗口望出去,正看到朗太辉和奔福一本正经地探讨着什么,“一个人一个命,天注定,改不了。”   这天下午朗毓放学回家,余月凤便跟他说:“你小舅舅心情不好,也不知他去哪儿了,你去开解开解他。”   朗毓心说我去了估计他心情更差,嘴里嗯了声,毫不犹豫地就往狼山的方向走。   这不是说假,他已经感觉到了,以前小时候,小舅舅大多扮演默默无言的守护者,虽然后来随着自己的长大逐渐有了别的小伙伴,但他和小舅舅之间就像心有灵犀似的,一个眼神儿就知道对方什么意思,甭管他在外面怎么疯玩儿,私底下还是能跟小舅舅撒泼耍骄,小舅舅永远包容他。   但小舅舅这次回来后,俩人的那种默契就不见了,他越来越看不出小舅舅表情下的真实心里。而且小舅舅的笑容虽然比以前多了,可都是对着别人,俩人单独在一块儿,多数都互不干扰,好像彼此是空气一样。   小舅舅对他这种疏离冷淡的态度,令他非常不痛快,但隐约想起以前,又觉得小舅舅这种态度是正确的,毕竟自己伤了他的心不是?   他爬上狼山的时候就见到这个成为妇女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的人正在干坏事儿,他在抽烟。   狼山之巅野草丛生,狼山面前的大海波涛起伏,小舅舅形单影只地站在悬崖边,赤膊抽烟的模样非常具有朗毓梦想中的潇洒气派。他瞥见那道宽阔的肩膀和削瘦的窄腰,心里不由得心生向往。   他闷闷走上前去,说:“你别理那个疯婆子,她就那样,估计都忘了自己姓啥了,就会记仇、传瞎话!”   小舅舅听到这儿就转过脸来,风把他半长的头发吹得零零碎碎,烟雾也顺着风飘到朗毓脸前,朗毓在飘散的烟雾中看到小舅舅透着无所谓的眼睛,和他嘴角扯出玩味的笑容。   朗毓突然就心虚了,他又蹲下身,揪着地上的野草,“你是不是……是不是因为你临走前,我、我说的那些话生气了?”   小舅舅面向大海,仿佛没听见一样。   朗毓又嗫嚅道:“对不起!”他知道自己的语气既不快又别扭,但他已经做到最好了,“你、你要是生我气,要么打我两下?反正、我、我真心给你赔不是,我那会儿什么都不懂,瞎说的。”   胡愧槐难得看到朗毓扭扭捏捏的神色,心想他作为一个小孩子,能记得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屁事儿已经不错了。但自己当时确实有点儿生气。   于是朗毓看到小舅舅挂着那抹似有似无的笑容,朝自己勾勾手。   朗毓英勇就义地走到他面前,“你说吧,你想咋样?”   他尚且青涩但心思从不外露的小舅舅,嘴角叼着那根燃到半截的烟,微微扬着下巴,狭长的眼睛因此眯成两道幽深睥睨着他,然后一把就扣住了他的后脖颈,猛地往悬崖边儿一带,像要把他压下去似的。   朗毓“啊呀”一声尖叫,赶忙手脚乱晃地扳住那条手臂,胡愧槐又把他往悬崖边儿带了好几下,每次都只是吓吓他,最后收手时脸上的笑容更加明显。   朗毓心有余悸地吞着吐沫,惊慌且失控地瞪着他,“你至于吗?你让我从这儿跳下去?我就说了那一句!非得我死一次你才能原谅我啊!你怎么这么记仇!”   海风呼啦啦地在耳朵边乱窜,朗毓吓得两腿发软,又蹲下身,这当口正瞧见小舅舅的手腕儿上戴着平安结,那红绳子都磨得翻毛、褪色褪得不像话了。   他想起那天给他系上时,小舅舅比现在小的多,也不像现在这么坏,现如今人变得他不认得了,这绳子倒还在。   他又站起来,气鼓而心虚地问:“是不是我从这儿跳下去,这事儿就算一笔勾销了?”   问完后心里直打鼓,暗自腹诽又笑!又笑!瞧他笑的那德行,怎么看怎么都像瞧不起人,有什么好牛气的!   他探头朝悬崖下面瞅了眼,感觉这至少有七八十米高,下面还一堆奇形怪状的大石头,心里这个突突,能比得过□□了!   随后小舅舅突然拍拍他的肩膀,朗毓疑惑地看过去,就见他拿脚尖儿点了点悬崖边儿一块凸出的峭壁,接着不等人反应,把烟头往地上一丢,拿脚捻灭了后直接两步起跳,在他刚才点过的峭壁上作为翘板,身体腾空而起,一猛子扎下去。   距离太远,朗毓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他落水的声音,每过几秒就看到小舅舅从海面上冒出头来。   “老天保佑!”朗毓摸着胸口,“天灵灵地灵灵海神爷爷快显灵!保佑我跳下去不缺胳膊不少腿儿,我回头吃两天素报答你们。”   他深吸两口气,走到刚才那个峭壁上,又干脆利落地走下来,在悬崖边儿纠结的头痛欲裂,可又不想被小舅舅看不起,于是这漫长的纠结中就多了一丝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他巴不得自己快点儿跳下去,赶紧解决这个揪心挠肝儿的困扰。   他不再给自己做心理准备,踩到那个峭壁上后直接闭上眼睛,身体像风中的落叶似的,毫无阻力地跳下去,可地球引力却拉着他不断下坠,不断下坠、飞速下坠、风简直能把他的头皮给掀起来。   于是海里的胡愧槐听到一声不绝于耳的、声线颤抖成波浪型、声音跑调吓走万千飞鸟的惊吼声:   “啊——啊——啊——啊——”   “扑——”   朗毓落水的那刻感觉脸上挨了千刀万剐似的火辣辣地烧起来,海水都把他拍晕了,他顾不得憋气,呛了好几口海水,跟着有人拉住他的衣服,把他从海里扯上了沙滩。   他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恍惚看着眼前走来走去的好多个人影,海平线上的夕阳估计是他被撞坏的脑袋里的血吧?他摸摸身下的沙子,感觉自己还飞在空中,所以干脆直挺挺地倒向地面,海水忽而漫过他的脚踝,忽而又褪去,头顶的景观在他逐渐清晰的目光里逐渐明朗,他发现天空如此湛蓝,树木青翠欲滴,就连峭壁上的枝桠也扭曲得格外富有幽默感。   他摊开四肢,像瘫痪的大王八似的胡乱挥动,浸透海水的沙子俏皮地摩擦着他的皮肤,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他再撑起胳膊坐起身,看着波浪从远处打下白色的泡沫,奔腾到他脚边,又一望无际地向远处延伸开来,回归广袤的大海。   小舅舅往他身上丢了什么东西,朗毓没心思去捡,只是扭头傻呆呆地看着除自己以外唯一的活人,小舅舅脱掉了长裤,那两条笔直的长腿也有着瓷白的肤色,腿根儿间的那个什物,光洁的一根,挺长,模样秀气干净。他眼瞅着小舅舅晃悠着三条腿从面前走过,又看到那两瓣儿屁股也是小而翘、白又嫩。浑身上下看起来都滑滑的,淌着肆无忌惮的水珠子又扑进海里。   这白瘦的身体被浪潮在海面上抛来抛去,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了。   朗毓四肢酸软地在沙滩上坐着发呆,难得有这么静心的时候看看风景,享受一下微风,夕阳的纱幕在天边飘啊荡啊,把什么烦恼都荡没了,什么杂念都吹走了。   他怀揣着寂静的欢喜等着小舅舅从海里游回来,这天的这一幕他将永远记住——有个宽肩窄腰、肤白长腿的妖孽男子,从碧海蓝天中走来,浪潮不能阻挡他,海风是他的伴奏,潮汐是他的披风。他的脸庞滴水,眼神深邃,一往无前地走向自己,带着漂洋过海的气度,和光风霁月的韶华,静静在他身旁坐下。   朗毓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发现他对周遭的一切毫不在意,光着屁股大剌剌地坐在沙滩上,嘴里嘎啦嘎啦地响着什么东西。   朗毓纳闷儿地问:“你在吃什么呢?”   去海里游一趟,不会含着珍珠回来了吧?   胡愧槐没搭理他,因为他觉得这个小外甥有点儿智障。   朗毓再问:“你吃什么呢?”   然后他看到小舅舅站起身路过他,路过的刹那突然俯下身捏住了他的两腮,从那只手上流下的水珠淌过他的下巴,眼前出现一片阴影,小舅舅冷俊的眉目在背光里骤然逼近,近在咫尺。   朗毓闭上眼睛,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闭上,但是他的嘴唇感觉到一阵令他心颤的柔软,接着有个坚硬的东西抵住他的牙齿,他毫无心理障碍地敞开牙关,一个苹果味儿的糖球儿就滚到他的舌头上,然后另一条舌头也碰到他的舌尖,柔柔软软,又滑不溜丢。那条舌头把糖球儿更深地送到他的嘴巴里,灵活地抽走时,在他牙齿上轻轻勾过,接着他们的嘴唇发出“啵”的一声轻响。   再然后,小舅舅直起腰,眼前的光线重新恢复,这个仅仅靠着一颗糖球儿,在他一无所知时就掠走他初吻的人,竟然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朗毓傻呆呆地保持着被他亲吻的姿势,等人穿上裤子走得快没影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嘴唇,那儿仍在颤抖,心想:刚刚发生了什么?   我们亲嘴儿了!小舅舅!他跟我亲嘴儿了!    ☆、第十六章   被小舅舅亲了嘴儿的朗毓,在一看到他时就会像做了坏事儿般紧张无措、面红耳赤,仿佛他才是那个厚颜无耻地抢走人家初吻的人。   算了,他压根儿连“初吻”这个词儿都不知道。总之从那天起,他一看到小舅舅就条件反射地咬嘴唇,不知道是在捍卫还是在回味。   而整个狼鱼岛都处在喜庆的兵荒马乱中,男人们在忙着整修地道,女人们忙着收拾庄稼,小孩儿在体能锻炼和武器训练上的课程也日益加重。   这三个被凤把头悉心调|教过的大孩子,以无可撼动的高强本领在孩子群里战无不胜。当胡愧槐看到朗毓在朗太辉的激怒下屡战屡败时,他似乎难以忍受小外甥给自己丢脸,因此那天一回家就拎着朗毓的后脖颈拖到院子里,丢给他一把木剑。   朗毓对小舅舅的私相授课感到受宠若惊,“你、你这是做啥嘛,别以为……”他装腔作势地梗起脖子,结巴道:“我、我会感谢你!”   胡愧槐懒得理会朗毓的小心思,在院子里的老槐树的见证下,风雨无阻地训练了朗毓三个月。   事实证明朗毓不仅仅有小聪明,他专注于做一件事儿时简直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三个月之后他除了小舅舅已经可以打遍岛上的孩子无敌手了。   两个孩子积极上进的态度令余月凤倍感欣慰,但同时她发现家里迎来了令人头痛的饭桶时代,俩孩子就像头总也喂不饱的小猪崽子,本来就是长身体的时候,朗毓一顿饭呼哧呼哧吃的比他爹还多,阿槐的吃相倒是不急不缓,可是一顿饭下来也不比朗毓吃得少,再加上他爹……   余月凤一边自豪于自己的饭菜这么受欢迎,一边儿为家里的米缸感到忧愁。   她要是卡着每个人的饭量做得刚刚够饱,那盘子里连油星儿都不带剩下的,要是因此而心疼他们多做一些,孩子他爹就会说:   “嗯,再努努力,不要剩饭,一家分点儿,下顿再吃新鲜的。”   于是这顿比平常多出小半锅的米饭仍旧剩不下,爷仨儿吃得满嘴流油,饭毕还能咕咚咕咚罐一大杯水,然后拿手背一抹嘴,心满意足地打几个响嗝儿,挺着鼓鼓的小肚皮出去各忙各的。   不,鼓鼓的小肚皮只有孩儿他爹才有,那俩崽子的肚子就像是无底洞,两锅大米饭下去丝毫听不见响儿。胡愧槐吃的饭菜大概全拿来长骨头了,个子窜高,骨架见长,要不是有一层薄薄的肌肉,老远儿看过去简直像个骷髅架子。   随着他的回来,朗毓似乎也被他传染了,本来敦实粗壮的小屁孩儿拔苗助长似的窜个子,骨头把皮肉都撑开了,敦实变成了结实,吃得比以前多,却不胖反瘦。   余月凤撑着下巴颏目送着他们爷仨儿出去干活,该说幸好胡愧槐的午饭由船坞解决么?山上的几亩地应该再往外扩扩,不然地窖里的粮食也仅仅够过冬。   她不知道的是这俩无底洞的饭量已经够收敛了,因为朗毓每天傍晚回家前都跟着小舅舅到海边儿抓鱼,大的就少抓几条,小的就多抓几条,抓上来就在沙滩上架一堆火,把鱼鳞鱼肚处理干净,烤得喷香吃个小半饱。   胃越吃越大!   每天傍晚在沙滩上烤鱼吃都是朗毓最幸福的时刻,劳累的课业结束,转动的小脑袋瓜儿也可以犯犯傻,放空自己什么都不想,专注于手上的美味和周边的美景。   而小舅舅在吃完后总会脱得一干二净,扑进海里游个几圈儿。   也许小舅舅就是条鱼。有时候胡愧槐太久不浮出来,朗毓会如此想到:他可能在海底另有一个家,海里的那些动物都是他的家人,在嗷嗷待哺地等着他每天回去喂养。说不定他临上岸前要跟那些小鱼亲亲道别,说不定还有大鲨鱼什么的,也要围着他,恋恋不舍地送他上来,还要催促他明天早点儿回家。   每当想到这些梦幻又美妙的画面,朗毓就会一边心生向往一边又说不出的难受,他总觉得小舅舅不属于狼鱼岛,小舅舅的心也不在这里,他早晚有一天会头也不回地涌向大海,再也不回来了。   所以胡愧槐从海里出来时总会看到朗毓一脸忧伤地望着自己,他搞不懂朗毓伤心什么,屁大点儿个孩子,能有什么烦恼!   不管是出于对小外甥在成长期的关爱,还是出于对那个吻的愧疚、从而产生的负责任的态度,他开始时不时的送朗毓一些小玩意儿。   第一个礼物是娄久送他的海豚脚链,当朗毓拿着脚链往手腕上比划,觉得太长又往脖子上比划的时候,胡愧槐就用一种面对智障的嫌弃表情把脚链抢过来,然后戴到朗毓的脚踝上。   朗毓对着夕阳晃着脚脖子,那个蓝水晶在晚霞中湛蓝耀眼,他傻傻地笑起来,对小舅舅欢快地   说:“真好看!”   胡愧槐几近于怜悯地笑了下,感觉小外甥真可怜,没见过好东西就!这有什么好看的,真正好看的是到海里,月光照耀下的大海,那种蔚蓝才叫好看呢!   他一面嫌弃朗毓没见过世面,一面不停地送朗毓东西,大家不要拆穿他,他自以为这纯粹是一时兴起的无心之举。时不时在朗毓坐在课桌前,对着作业抓耳挠腮,又东张西望地逗逗鸟咬咬笔头发会儿呆时,装作无所谓地把大珍珠、小海螺、形状罕见未经打磨的水晶石往他课本儿上一丢,再深沉地坐到炕头上翻书页。   朗毓就会把这些东西拿起来,习惯性地对着阳光看一会儿,要是海螺就放在耳边听声儿,起初还会对小舅舅羞赧地笑一笑表示感激,后来干脆连笑脸儿也不给,专心致志地摆弄一会儿,然后拉开抽屉珍重地放到个小铁盒里,再认真做作业。   胡愧槐对自己这种享受投喂的心情一无所知,他在岛上有个藏宝库,谁都不知道、也找不到在哪儿,藏宝库里装着他从海里捞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还有从娄久和太平岛上得来的小玩意儿,值钱的不值钱的攒了一大堆。现在这些宝贝正一点一滴、润物细无声地流进朗毓的小铁盒里。   胡愧槐的心思就是:孩子嘛,总喜欢这些不起眼儿的小东西,而且朗毓道过歉了,知错能改,又每天像小跟屁虫似的粘着自己,作为长辈赏他点儿东西玩玩很正常。   在他的余光瞥见朗毓把他送出的礼物放进抽屉里时,眼角眉梢都浮现着淡淡的得意以及满意的笑容,只不过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朗毓对小舅舅的礼物也拿得理直气壮,一点儿没觉得自己无功不受禄、拿人手短什么的。   但是那天,当女同学站在院门口喊他出去,说有事儿跟他商量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小舅舅的脸色,心虚且手脚慌乱,连基本的礼貌都忘了,根本想不起外面还站着个同学。   余月凤正在院子里喂鸡,见朗毓不理人家姑娘,才走进屋喊他:“朗毓,你同学叫你呢,快去呀!”   朗毓嘴里“嗳嗳”地应着,眼皮都不敢眨一下,见坐在对面的小舅舅充耳不闻地看着书,才两腿发飘地走出去。   他把这种心虚归为:当受到异性同学的关注时,同时有可能要面对同龄人不怀好意的打趣儿的尴尬,毕竟这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已经明白男女有别的道理了。   他有点儿不耐烦地看着余檬,“叫我干嘛?”   余檬翻了个白眼儿,“你这什么态度呀,我又不是来找你收作业的。我就是想问问,老师的七十六大寿要到了,你知不知道老师喜欢什么?我和同学好一起准备礼物。”   姥爷的七十六大寿?朗毓茫然地想到。“姥爷喜欢……书画?旱烟?下棋?这怎么准备嘛!”   余檬也发愁地想了会儿,“那……等咱们明天放学你别走,大家集思广益,商量一下。”   朗毓答应了,余檬临走前又嘱咐道:“你可千万不要跟别人讲,这是咱们同学之间的秘密,要给老师一个惊喜的,知道了吗?”   朗毓不胜其烦地咧开嘴,“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走吧!”   他回屋的时候小舅舅正坐在灶台前给亲娘帮忙,满面春风地听亲娘跟他絮絮叨叨,心情好不愉悦。   朗毓一颗莫名奇妙忐忑起来的心,悄悄放下了。   第二天放学他们研究了好长时间,如果写文章写的不好,备不住要挨骂;画画倒是可以,旱烟大人们肯定会准备,下棋他们不行,刻棋子儿倒是个好主意。   于是这帮小孩儿搜罗了各种木头块儿,该削的削该上色的上色,拿小刻刀一笔一画勤勤恳恳地刻棋子儿,这活儿累手累眼睛,更主要是费工夫。   他们相约在无人的麦田中,每天放学后都要忙活好一会儿。   而朗毓和小舅舅的龃龉,就从这时候开始。   大约在余檬找朗毓说悄悄话后的第五天左右,朗毓在麦田里把一颗棋子儿刻到了半成品的状态,打算第二天接着刻,与同学们告别时,发现余檬今天没来,大家只当她家里有事儿也没多想。   结果朗毓走到家门口前面的那条小路时,赫然发现小舅舅正和余檬站在树荫底下,听不清余檬说什么,反正小舅舅笑得挺开心。朗毓的脚步不自觉就放轻放慢了,走到近前时又看到小舅舅把什么东西递给了余檬,余檬接过去时惊诧地喊了声:“呀,真好看,这么大颗的珍珠我还从没捡到过呢!”   朗毓故意清了清嗓子,“咳哼,咳哼!”一连清了好几声,一声比一声大。   俩人像是才看到他,小舅舅面带微笑地看了眼朗毓,又低下头看含情脉脉地看余檬,余檬倒是落落大方地说:“回来啦,今天放学够晚的,”说着还朝他挤眉弄眼,然后又摆摆手,“那咱们明天见。”又对小舅舅笑笑,才转身离开。   朗毓站在一边儿看着,见小舅舅一直目送着余檬的背影消失才若无其事地回家。心里不知怎么特别不舒服,特别不舒服!   他是个心里藏不住的话的,当天晚上睡觉前在炕上翻来覆去,终于没忍住问:“你干嘛送余檬东西?”   小舅舅闭眼假寐,没搭理他。   朗毓对小学生谈恋爱的事儿一知半解,虽然他没谈过,但是他们班上就有两对男女生互相喜欢,一见面就眉来眼去的让人腻歪。所以他问:   “你……你该不会喜欢余檬吧?”   他瞧见小舅舅在月色里的眉眼微微弯起来,嘴角也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虽然小舅舅没承认,可是他也没否认啊!   “喂,你得了吧!”朗毓不痛快地说:“你都多大了,她才一丫头片子,按辈分她还得管你叫舅舅呢!你这也太老牛吃嫩草了!”   说完又想起所谓的老牛吃嫩草其实是不存在的,小舅舅只比自己大两岁而已,而且就算讲辈分,小舅舅的辈分也不明不白。   他只是不能接受一直以铁石心肠和冷面无情而著称的小舅舅,有天会喜欢一个幼稚的黄毛丫头,并且还会给那黄毛丫头送东西、赔笑脸儿!他一想起那个画面就打心眼儿里恶寒,绝对不能接受!   这在他眼里简直是一种堕落!小舅舅怎么能变成那样儿?他对我一个形影不离日夜相伴的人都爱搭不理的,怎么能对一个屁贡献都没有的小丫头好?   “我不同意!”越想越憋屈、并且深深感觉到不平衡的朗毓在黑夜的炕头上恶狠狠地说:“你别想乱搞男女关系,你要再跟她不清不楚的……不对,你怎么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我们的兄弟情义,你这样是犯了江湖上的大不齿行径你知道吗?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况且你还这么小,你学什么人家搞对象呀!我不同意!”   但是不同意也没辙,他头天晚上浪费了这么多口水,第二天放学时,发现小舅舅又和余檬站在小路口的树荫底下相视无言默默而笑,心想果然色字头上一把刀,小舅舅彻底走上为了女人赴汤蹈火犯傻充愣的绝路,从此那个英明神武的小舅舅就此跌下神坛,再也不是当初的他了!   而这两日一到放学就被胡愧槐单独叫走的余檬,心里也着实纳闷儿不已,俩人除了小时候共在一个学堂这点儿交集,后来连照面都没怎么打过。她不知道胡愧槐找自己干嘛,问对方,偏对方又是个哑巴,只会对着自己不咸不淡地笑,昨天送颗珍珠,今天又送块儿石头,倒是都很漂亮,可是为啥呀?   余檬琢磨了半晌,歪过头觑着胡愧槐的神色,对方确实很特别,尤其是被那双奇特的眼睛凝望时更吸引人的神思,叫人不自觉就盯着那双眼睛看。   “你……”余檬斟酌了一下,“是不是朗毓告诉你,我们在给老师准备寿礼,所以托我把这个东西交给老师的?”   胡愧槐心下恍然大悟,不点头不摇头,依然微笑如故。   “我会把这两样东西送给老师的,”余檬想了想,又说:“但是……你只听着就好,要是我自作多情了,你权当我没说。那个……我,”她是小姑娘羞答答面红心跳,“我有喜欢的人了,你以后别再单独找我了,我同学们这两天总问我你找我做什么,再这样下去他们会说闲话的。反正……谢谢你,那……咱们说定了?”   胡愧槐含笑点点头,然后带着几分无债一身轻的悠哉姿态晃回屋里,他可怜的小外甥正愤愤不平地对着作业磨牙,一见他回来立即摔摔打打地闹出动静,状似自言自语地骂道:“两面三刀!见色忘义!恬不知耻!”   蹦一个成语就摔一下课本儿,蹦完最后一个成语,见被骂的对象靠在炕头两耳不闻天下事,完全把自己当空气,便转过头决绝地撂下句狠话:   “我没有你这样的小舅舅!我再也不跟你玩儿了!”   胡愧槐拿书盖住脸,遮住了他洋洋得意的笑容。    ☆、第十七章   胡愧槐没想到的是小外甥的气性很大,而且还挺有说到做到的架势,一连三四天都不跟着自己去海边儿,要是把他拖到院子里练功夫,他也是装模作样地糊弄几下,然后丢下几个极其轻蔑的斜眼儿,扭头回屋不再理他。   气就气吧,胡愧槐也懒得哄,船坞的事情既多又杂,他们新引进了两艘潜艇,奔福负责船坞里一切电子机器上的编程,他需要负责机械修理和驾驶,还要和朗太辉轮班跟随凤把头出海,去二十海里外的一座小码头做货物交换,可以说是简单的对外贸易。   但是他发现粮食越来越不值钱,而武器和科技的发展却是一天一个样。这个不起眼的小码头上处处可见机器人,这几年在外的经历让他知道这玩意儿叫人工智能。除了武器上的先进,其二重要的就是医学上,换心换肺换器官已经屡见不鲜,凤把头还购置了一箱神药,哪处受伤抹哪处,裹上纱布不出一星期就能好全。   外界的科技化和狼鱼岛的原始化的对比,令胡愧槐隐约感到担忧。   岛上除了船坞有全天候的监控和智能系统,其余人家至今还未能供电,除了那些已满十六岁的孩子和船坞上工的成年人出海见识过,十六岁以下的孩子根本不知道外面长什么样,即使船坞也有先进的科技,但这只不过是世界最不起眼的一隅,根本不算什么。   有朝一日这些孩子得以出海见识,这种巨大的冲击会让他们的心里有多大的变化?就拿朗太辉来说,他就不止一次地表达过对外界便捷的生活方式的歆羡,甚至……多少有一点儿想留在外面。   在胡愧槐对此忧心的同时,朗毓已经悄无声息地步入了焦躁的青春期,他青春期犯下的头等大错是骑坏了凤把头的马,一匹非常昂贵的马。   那天余老爷子过七十六大寿,在校场里摆了整五十大桌,寿宴从中午一直吃到晚上,岛上的人全放假来贺寿,大人们喝倒了一大半,小孩子也闹腾的很。   到了傍晚,朗毓趁没人注意就偷摸去了马厩。狼鱼岛的骡子和驴就那么几匹,下地干活儿的是吃苦耐劳的老黄牛。   只有这几匹马被凤把头他们当作宝贝,空了就到山上遛遛马打打猎。新进回来的这几匹都是长腿高个儿的蒙古马,跟以前的滇马不一样,上眼一看既英俊又威风。   朗毓早就心痒难耐,他瞧中的是凤把头的专属坐骑:白马啸风,名字也有来历,正合金庸的《白马啸西风》。   眼下这匹又高又俊的大白马对朗毓蹑手蹑脚的靠近警觉地打着响鼻,四蹄也躁动地踢踏个不停。   朗毓小声安抚着:“啸风,乖啊,乖啊,哥哥带你去狼山上走一圈儿!”   他捧起那沉重的马鞍,要往马背上放,怎奈烈马认主还难驯,察觉是个陌生人怎么也不肯,两道粗鼻孔“嘶嘶”往外喷气,喉咙里也不断低鸣警告他。   白马这不安份的响动传染了其他几匹马,马厩里登时起了波澜。朗毓抱着马鞍猛地扑到马背上,费了老大劲装好马鞍后,就牵着勒马的绳子往外引,估摸着白马也知道地方小,所以初时还算给朗毓面子,一出了马厩立即扬起脖颈嘶叫不停。   朗毓就发了狠,死死攥着勒马绳勒白马的鼻子,一手摸上腰间的马鞭,“啪”地击打在地,白马更加不逊地抬起前蹄,把朗毓的手掌心都剌出了血,那高大的白马昂扬起身,两只前蹄在半空中不断踢腾,落地之后扯着朗毓就开始狂奔。   朗毓被它这么猝不及防地拖行了十来米,也不肯送马绳,到后来两腿笔直撑在地面,拿两个后脚跟儿当刹车板,布鞋底子差点儿给磨穿,激起了一阵尘土飞扬。   朗毓的脾气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遇强则越强,见白马不肯被驯服心下火起,几步起跑硬要往马背上扑,却准备不充足,没赶得上白马奔跑的速度,让这白马拖倒在地,脸跟地面来了个正面接触,磕得鼻子嘴巴全往外流血,就这样也不肯松手,愣是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几次都要狗吃屎以头撞地,却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潜力和速度,一阵疾驰扑到马背上,将将坐起身,那白马又跟被人挑衅的斗牛般四下乱窜,又是颠儿又是甩,发狂地疯抖一阵,见甩不掉朗毓就不管不顾地四蹄飞奔,在乱石野草的山沟里癫狂地跑起来。   朗毓颠得头晕目眩,这会儿白马终于跑将起来,心下畅快的不行,拿马鞭在马屁股上一通乱抽,嘴里喝到:“驾驾——驾——”   然后就在马背上一手勒着马绳一手挥舞着小皮鞭,迎着呼啸的山风像小战士似的,撞到南墙不回头地往陡峭的狼山之巅奔去。   要是娄久在这儿,肯定又会说了:“你看那小子的坐相像不像灌满海风的帆?”   朗毓的胸膛被这狂狷的山风灌满了,他那头支棱毛糙的短发也像缀满稻谷的稻穗儿弯弯地任凭山风在其中打马而过。他鼻子下的血流到了嘴里,嘴里的血流到了颈窝里,田野在马蹄下震动,野草在马蹄下发抖。   风吹马蹄花泥溅,少年意气啸青苍。   朗毓觉得快活极了,就像睥睨天地似的胸怀广袤,骑着烈马飞驰,就什么都不怕了,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什么都不能阻挡他。   然而这白马跑到狼山之巅却毫不减速,眼瞅着崖顶越来越近,急得他狂勒马缰大喝:“吁——吁——”   但这马儿根本不理他,马头硬跟他使反力,朗毓一着急直接从马背上翻下来,使劲儿拽着缰绳把马儿往里拖。那白马的前蹄奔到悬崖边儿,连石头都击落几块儿,才陡然一个急刹匆匆朝反方向跑,朗毓来不及松手,整个人随着惯性飞出悬崖,又被马儿拖回来,在地上连磕带撞拖行老远,才体力不支松开手。   然后他听到一声脆响,马儿的一阵嘶鸣,再接着是噶啦啦的树枝声,等他龇牙咧嘴地抬起头,就见威风凛凛的白马竟然栽倒在地,赶忙跑过去一看,那白马的前蹄卡住了山坡上的石头裂缝,硬是把马腿给别断,血淋淋地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来。那马肚也好巧不巧地戳进块裂石,也往外淌着热腾腾的血。   他当即给吓得两眼发直六神无主,心里暗道完了完了,这下肯定得给亲爹打个半死!又心疼白马的伤势,刚才的意气风发倏尔远逝,急得冷汗直流,差不点儿要哭鼻子。   他以他乱成一过浆糊的脑袋思来想去,觉得眼下有希望能救自己的只有一人——   胡愧槐独自坐在校场的角落里,他面前桌上的饭菜已经七零八落,几米开外的朗太辉因为醉酒而脸红脖子粗,正兴冲冲地跟孩子们吹牛逼。胡愧槐正有几分手痒想抽根烟,听到有人压着嗓子喊他:   “小舅舅?小舅舅?”   他寻着声走过去,见烛火下的朗毓像个千里跋涉的小叫花子,满身泥泞,裤子衣服破了好几处大洞,一张小脸儿抹得跟鬼画符似的,膝盖还在流血。   朗毓如临大敌的低声叫到:“我闯祸啦!”   胡愧槐心说你这不是废话么,一看你这德性就知道你闯祸了。   朗毓捂着被摔伤的胯骨,凄凄惨惨地指着狼山的方向:“啸风,它……它……哎呦你还是跟我走吧!”   走上山的这一路朗毓一直哎呦个不停,嘴里像漏风似的嘶嘶吸凉气,等到了地方胡愧槐一看,白马出气多进气少,肚子下的那块儿土地都给血浸黏糊了,正睁着纯洁的黑眼睛无助地眨巴着。   “咋、咋整?”朗毓凄惶的神色倒比白马还凝重。   胡愧槐默默叹了口气,干脆把朗毓的破衣服全扒下来简单给马肚子包扎了一下,一路夜行潜进船坞的医药室,偷出了一管神药和纱布,可又不知道该用多少剂量,索性全倒上。这神药还真管用,倒上后立刻就止血了。再和朗毓俩把它牵到狼山的树林里拴起来,打算等它伤好再牵回马厩。   结果第二天下午事情就漏了底。起初是凤把头早上遛马时发现白马不见了,后来是船坞的货舱管理员说少了一瓶药,一查监控就发现了胡愧槐,再说狼山即使陡峭,也还没到难于上青天的地步,派几个人一搜就搜到受伤的白马,两相一联系,胡愧槐遭殃了。   “说吧,”朗权栋手持皮鞭坐在门槛儿上,话是冲着胡愧槐去的,眼睛却看向贴着墙根儿站的鼻青脸肿的朗毓,“是你把啸风偷摸骑上山的么?”   朗毓的腿肚子不自觉地有点儿抽筋,惊恐不安地看向院子中央的小舅舅,小舅舅面对亲爹的质问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朗权栋眯起眼睛又问一遍:“真的是你?是你把啸风弄成那个鬼德行的?”   胡愧槐再次淡定地给予他肯定的答复。   “好啊,真好,”朗毓心惊胆颤地看着亲爹手持皮鞭走向小舅舅,那皮鞭松松垂向地面的柔软的尖端,好像柳絮般刮挠在朗毓的心尖儿上。亲爹来到小舅舅身后,呵叱一声:“跪下!”   朗毓两腿一软,差点儿条件发射跪倒在地,却见小舅舅腰板笔挺地跪下了,只见亲爹一扬胳膊,那皮鞭像有了生命的水蛇一般在空中划过一道弯曲的弧线,“啪”的一声脆响抽在了小舅舅的后背。   “你长能耐了,又是偷马又是偷药,在外面学了这么多年的本事就学会吃里扒外啦!你当自己是飞贼还是神偷?你是不是看着你这么大我没打过你,就以为老子不敢打你啦?今天我还非得抽你个满地找牙,不然你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朗毓就听着那小皮鞭抽在皮肉上啪啪的脆响啊,就跟抽在自己耳膜里似的,激得他一个激灵接一个,又仿佛是心灵上的凌迟,每抽一下他的小心脏就哆嗦一下,等抽到第五下,便再也忍不住忙扑到小舅舅身后,对亲爹咧开嗓子哭号道:“爹——不是、不是小舅舅、是、是我偷的马,您您您……您要打就打我吧!”   他亲爹面目狰狞地瞪起眼睛,拿皮鞭指着他呵呵冷笑,“你终于肯站出来啦,我还以为你这小王八蛋能扛到最后呢!你以为老子不知道是你啊?打从一开始老子就猜到是你啦!你小舅舅起小就这么懂事儿,现在都被你带坏啦!”   他一口气衣袂翻飞地抽了朗毓五六下,给朗毓抽得嗷嗷直叫,为了躲避小皮鞭在地上连滚带爬的转圈儿,嚎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这窝囊样儿跟当日惨遭凤把头毒手的朗太辉如出一辙,瞧得胡愧槐不忍直视地闭上眼,简直恨铁不成钢。   正在灶台前准备午饭的余月凤也嫌弃他丢人,“嚎什么嚎,现在知道疼了?早干嘛去了!你也别抽他了,抽有什么用,从小到大挨了多少次打了,他长记性了么?”   朗权栋气地口沫横飞:“我抽他他还这样呢,我要是不抽,他哪天还不得骑到我脖子上拉屎,把房梁都给掀了呀!”   余月凤往炉子里丢了根柴火,闻言又讥讽到:“他不是你儿子么,就是骑到你脖子上拉屎你又能怪了哪个呢?”   “放屁!”朗权栋破口大骂:“这是你儿子!你不管管吗?”   “我倒是想管,也得你让我呀!你今天要给他抽成个残废,那还轮得到我吗?我可先跟你说好,他要是真被你抽残了,我可不伺候他!”   朗毓就听爹娘当着自己的面儿,把自己这亲儿子像个破皮球似的踢来踢去,竟是落到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地步,心下愈发凄惨,哭得坑哧坑哧地一抹鼻涕,再瞧瞧淡定的小舅舅,半真半假地对他说:   “完了,我没人要了,小舅舅,以后只有咱俩相依为命了!”   “哪个跟你相依为命!”朗权栋大手一挥,揪着朗毓的耳朵给提起来,“你小舅舅还没到你这种屡教不改的地步,你也别惦记以后了,先想想你今天这关怎么过吧!”   朗权栋一路上怒气冲冲地把俩孩子带到凤把头面前,小院儿里人倒是不多,就余老爷子和老秃鹰俩,但是这一路闹出的动静太大,也引来了不少好事儿的小孩子。   “凤把头,”朗权栋一脚踹在朗毓的膝盖窝上,再一指胡愧槐,“你也给我跪下!”   胡愧槐心里直叹气,这一天下跪的次数赶得上他一辈子了,他本不想跪,奈何朗毓一个劲儿扯着他的手腕儿晃悠,他猜到朗毓是想找个小伙伴儿分担一下众人的目光,以免自己独树一帜太丢脸,只得慢吞吞跪在他身边。   “就是这个小王八蛋,”朗权栋边说边再次亮鞭子,“你说,把整个过程给凤把头讲一遍。”   朗毓吸溜着鼻涕把事情的始末大概讲了遍,凤把头听得啧啧感叹,朗权栋听得不住点头,等他讲完就要他俩趴在长条凳上,脱了裤子把屁股再次献给小皮鞭。   朗毓对自己在大庭广众下丢面子感到十分屈辱,抬起脸儿跟他爹讨价还价:“你打就打吧,不能不脱裤子么?我都十三了,要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脱裤子,不成了耍流氓了么?”   凤把头端着茶杯闷笑,“算了,权栋,你都打过一次了,就别在我们面前使苦肉计了。啸风休息几天就好,就是那瓶药贵了点儿,不过也不会让你们赔个倾家荡产的。”   老秃鹰却搁一旁插话:“常言道三岁看到老不打不成器,现在要是不给他们吃点儿苦头,长大了还不定捅出多大篓子呢!”   朗毓愤愤地瞪了他一眼,又大义凛然地梗起脖子:“打就打!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关我小舅舅的事儿,要打就打我一个吧!”   “你小舅舅是从犯,”凤把头幸灾乐祸地冲他眨眨眼,“他非但包庇你还以权谋私,凭借他在船坞的身份优势偷取公共财产,不得不说你这个同伙找的好啊!等他挨完这顿鞭子,回到船坞,我还得罚他呢!”   朗毓呆呆地张大嘴,亲爹怒发冲冠地吼到:“听到没有,你这个败家子儿,你这次闯了大祸了!还不就范?”   碍于朗毓的抵死抗争,他俩终于挽回了当众露屁股的颓势,只一家挨了二十鞭子便垂头丧气地回家面壁思过。   等俩孩子走了,朗权栋才重整面色,一脸歉意地对凤把头道:“把头,那瓶药值多少粮食?我这就回去拿给你。”   “不急,”凤把头好笑地对一旁的余老爷子说:“只不过阿槐这孩子还是头一遭主动给人担事儿,这倒是挺出乎我意料的。以前以为他面冷心也冷,虽然有能力却没什么责任心,这回一看,果然孩子间也讲究个文武搭配。有朗毓这个小淘气包子在他身边调节一下,他也有点儿人味儿了。”   又对朗权栋说起他在船上的种种表现,最后长叹一声,“可惜他是个哑巴,不然这个把头的位置……” ☆、第十八章   胡愧槐并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他之所以替朗毓背黑锅是因为朗毓找上了他,而他没能处理好朗毓犯下的麻烦,在他自己看来,他挨打受罚都是理所应当,跟朗毓什么关系也没有。   不过朗毓面对他却是尴尬与感激并存,自从他认定小舅舅和余檬那个小丫头片子好上以后,他就没怎么理过小舅舅了。可通过这几天的观察,他觉得小舅舅迷途知返,深切吸取了自己的建议,跟余檬拜拜了。   嗯,不错不错,小舅舅是个能听进去建议的好男人,和一遇到姑娘就昏头的男人不一样,还是值得信赖的。   思及这一点朗毓对小舅舅愈发满意和欣慰,连中午饿着肚子写检讨书都没那么烦躁了,等到了傍晚,提前到海边儿烤好几条小鱼等他。   胡愧槐照例来到海边潜泳时就发现朗毓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面前烤好的鱼肉和尚未见到鱼骨头的沙滩,显示出朗毓不仅仅在等他,更是在饿着肚子等他。   胡愧槐心里想的是:嗯,算这小子有良心。   他在朗毓身旁坐下来,等他动口开吃,朗毓才急不可耐地跟他抢食儿,俩人三下五除二把几条小鱼解决干净。胡愧槐压根儿没吃饱,为了防止自己在潜水时因为缺少营养而头晕,在嘴里丢了块儿糖,又丢给朗毓两块儿。   朗毓低头一看,一块儿葡萄味儿,一块儿苹果味儿,想起之前那个吻,脸登时红了。装作不经意地偷瞄小舅舅,见人家一脸坦然,大大方方地开始脱裤子,又把自己脱得光溜溜的扑进海里去了。   “你浪里白条儿啊,”朗毓对着那个背影撇撇嘴,嘟囔道:“一天天就知道往海里扑!”   又在那两颗糖之间扒拉来扒拉去,最后剥了那颗苹果味儿的塞进嘴里。等他这颗糖在嘴巴里咯啦的差不多化没了,胡愧槐才从海里出来,实际上因为饿着肚子,他在海里的时间已经比平时少很多了。   他也不着急穿裤子,在衣服堆里掏出包烟,叼到嘴里点上后先用手把湿漉漉的头发往脑后顺了顺,把海风当成纯天然吹风机吹了一会儿,才惬意地靠倒在沙滩上,翘起二郎腿晾晒起他屁股底下的两颗鸟蛋。   朗毓这个年纪,正是学坏容易学好难,分不清真性情与臭牛逼之间的区别,尤其面对比自己虚长几岁的小年轻有种盲目的崇拜,认为真正的大人太迂腐,跟自己同龄的又不够成熟,唯有十七八到二十一二这个年龄段儿的人,才有自己渴慕敬仰的潇洒和真性情。   虽然小舅舅的年龄不达标,可人家见过大市面,又举止从容。也正因为胡愧槐只比他大两岁,再通过这些时日的接触,尤其加上他听从自己的建议没跟余檬搞男女关系,使得朗毓壮起狗胆,用一种“咱俩谁跟谁呀”的赖皮脸模样儿抽走了胡愧槐指间的香烟,有样学样地放在嘴里抽一口,那姿势和表情透着他自以为是的沧桑感,贱兮兮地吸上一口,蠢笨笨地咳了一通,被呛得眼泪汪汪鼻涕劣些。   胡愧槐看着他这幅蠢样儿都怀疑人生,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人类?!于是等朗毓晕头转向地把香烟还给小舅舅时,正好瞧见小舅舅斜眼儿瞅着自己,嘴角要笑不笑,神情悲天悯人,煞是好看,但也十分轻蔑。   朗毓就怒了,“你那什么表情?你瞧不起谁呢?”   小舅舅把烟叼回嘴里,用吞云吐雾的老练姿态再次打了朗毓一记无形的耳光,唇间的香烟抽走时,嘴角的笑容更加鲜明的刺眼了。   “喂!”朗毓气地都不知道该怎么骂他,“你、你、”吭哧了半天憋出一句:“你笑个屁!”   小舅舅这次干脆笑得露出几颗小白牙儿,他这饱含讥讽的笑容让朗毓瞬间反应过来自己把自己给骂了,他可不就笑自己这个屁么!这下更把朗毓气地不知如何是好,登时为自己刚刚丢脸的样子恼羞成怒,一翻身就骑到小舅舅身上,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话,总之是灵光一现张嘴就骂:   “小骚货,你真以为老子治不了你这个浪蹄子!”   骂完他自己都咂摸出这话不对味儿,正脑袋走神想着这话从哪儿听来的来着?又低头看见小舅舅诧异地一挑眉峰,就着他轻佻的姿势扬起下巴,徐徐从唇间喷出一缕烟雾,嘴角露出个梨涡儿,凤眸似说还休,把个“你来呀”的挑衅神态表现得活色生香。   我们妖孽的男主人公即使年龄尚小却已经展露出他不可一世的总攻气场,再加之这十来年一直是靠眼神行走天下,把从诧异到挑衅这两个眼神无缝衔接,虽然眼睛里说着“你来呀”,气场上却更有股你敢来老子就弄死你的瘆人劲儿。搞得本就虚张声势的朗毓更加心有戚戚,咽了两口吐沫,被那双鸳鸯眼儿瞧得小心肝儿乱颤,又是难耐又是忐忑,然后就默默地、丢脸地从他小舅舅身上爬下来了。   爬下来之后朗毓才发现自己的手心竟然冒汗了,他不知道自己缘何这般紧张,但当余光里瞟过那条白花花赤条条的人影时,又觉得浑身上下哪儿都痒,巴不得扑上去狠狠咬他几口,巴不得那张脸真情实意地笑一下,又或者饱含痛苦地皱下眉,总之,不要这么似笑非笑、难以捉摸才好。   他这边儿正在郁闷的情绪里天马行空地幻想着,他那难以捉摸的小舅舅突然变本加厉,朗毓刚察觉到有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没等回头便被人摁倒在地,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小舅舅挤开他两条腿,手在他屁股上啪啪甩了两个巴掌。朗毓正准备急眼,小舅舅突然又俯下身,手臂撑在他头边,整个人压下来,朗毓给他吓得瞬间就屏住呼吸,目光从那双狡黠的眼睛扫过挺直的鼻梁,落在那两片极度诱人的嘴唇上。   回忆起上次的吻,朗毓小小的喉结不停滚动,觉得口干舌燥,心里升出一丝显而易见的期待,忐忑地与之对视。   他的馋样儿太明显了,胡愧槐又把头压低了些,甚至可以听到朗毓咕咚咕咚吞口水的声音,那双惊慌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嘴唇,表露出主人此刻垂涎三尺的心理状态。   小样儿,胡愧槐心说,一个眼神儿就能让你乖乖趴下,还治我?真没出息!   他恶劣地笑了下,在朗毓的屁股上拧了一把,在那呆滞的凝望中没事儿人似的站起身穿裤子,又像上次那样头也不回地走了,不过背影怎么看怎么都透着骄傲得意。   朗毓一整晚都处在无所适从的失落感和不知所起的失望之中,随着时间的分秒流逝又倍感饥饿,幸运的是亲娘到底舍不得让他们饿着肚子睡觉,临上炕之前塞了一碗拌饭。他狼吞虎咽的吃相让余月凤直感到头疼。   “饿肚子的滋味儿不好受吧?”   朗毓把脸埋在碗里点头如同捣蒜,深切表示赞同:“嗯嗯。”   “你知道就好,这次你可闯了大祸了,那瓶药贵得很,家里又得赔给船坞六十斤粮食。六十斤,咱家一个月的口粮了!”   朗毓扒进最后一口饭,摸着肚子感觉还没饱,一脸天真地问:“凤把头不是说不追究吗?”   他这句话就像点燃了炮仗,让亲娘立刻火冒三丈:“朗毓,你怎么能有这种思想?别人不追究,难道你就不为你犯下的过错负责任了吗?现在大家是看你还小才不跟你计较,那你长大了呢?你好意思一次又一次给别人添麻烦?你是天王老子还是天生不要脸?”   朗毓讪讪的低下头,说了句:“对不起。”   亲娘却没这么轻易放过他:“你是该说对不起,你这次对不起的人太多了!就那匹白马,凤把头每天骑着它去山上闲逛打猎,它什么时候不是水光溜滑毛发鲜亮。怎么一到你手里就又是断腿又是破腹,还有那马屁股上多少鞭子印儿,你光顾着自己开心,你爱惜它了么?别说这匹马这么珍贵,就是猫啊狗啊的那也是条命,你就可着自己的性子祸害人家,我们就是这么教你的?”   朗毓要是单独挨骂也就算了,偏偏小舅舅还在旁边,他被亲娘教训得狗血淋头,感觉自己十分丢脸了,偷摸瞄了眼小舅舅,亲娘就说:   “你别看你小舅舅,他救不了你,凤把头已经罚他去守一个月的灯塔,你们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既然第一想法不是找大人要自己解决,那你们倒是不留马脚全部处理好啊!你们两个对待生命的态度太令我们失望了,你犯错后的态度也太不端正,不想着怎么承担责任,一昧心怀侥幸!从明天开始你俩的饭你们俩自己解决,不要想着去海边儿摸鱼,就在田里干完活儿回来自己做。就这样。”   朗毓和小舅舅只好半饥半饱地回屋睡觉,兴许是因为难得饿肚子,朗毓这天晚上没睡好,迷迷糊糊中就听到肚子咕噜噜直叫唤,做梦一会儿梦到海边儿烤鱼一会儿梦到喷香甜糯的豆包儿,翻来覆去间就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朗毓起初以为是梦里的声音,后来那声音契而不舍渐渐清晰,音色又特别沙哑,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撩人。   朗毓在昏睡中恍恍惚惚地跟着那道声音走,听到那声音说:“就去,这就去……等等我……”   朗毓迷茫地睁开眼,察觉到这并不是自己的幻听,那声音就在耳朵边儿,咕哝咕哝地听不清后面的话。他转过头瞧着声音的来处,小舅舅在睡梦中拧着眉头,嘴巴开开合合间蹦出许多他听不懂的话。   声音低低的,又暗哑充满凛冽的磁性。朗毓心想这声音是催眠的好药啊!他就在这低沉又温吞的声音中缓缓闭上眼,但是再次步入睡眠之前突然打了个激灵,整个人吓了一跳,眼睛瞪得老圆,最初还有点儿蒙,可再次转过头,确定听到小舅舅在说话时瞬间清醒了。   他趴到小舅舅嘴边儿全神贯注地听着,说的啥一个字儿都听不清,但是他在说话确实事实啊!   朗毓忍不住激动地推搡着小舅舅的胳膊,“小舅舅,小舅舅?”声音像怕吓到他似的谨小慎微。   胡愧槐心烦意乱地翻过身平躺,可身边的人坚持不懈地摇晃他的胳膊,“小舅舅——”朗毓着急地唤他:“小舅舅,你醒醒!”   胡愧槐烦躁地摆了下胳膊,语气不耐地说到:“干嘛!”   朗毓震惊的傻掉了,这次总不是自己的幻听,而且小舅舅口齿清晰,这俩字儿他听得清清楚楚。   “小舅舅小舅舅,”他更加急不可耐地拽醒他,“你醒醒,醒过来先!”   胡愧槐不堪其扰地睁开眼睛,紧蹙的眉头显示出他的心情很不好,他看到朗毓瞪圆眼睛,一字一顿像个傻帽儿似的对自己说:“你、说、话、了!”胡愧槐没反应过来,冲朗毓眨眨眼,朗毓更加急躁又郑重地凑上前,跟他鼻尖儿对鼻尖儿地说:“你说话了!梦话,你自己听到了吗?就刚刚,你还亲口问我干嘛来着,你有意识吗?”   胡愧槐被这个消息轻轻拨动了一下心弦,沉思着看向别处发呆,朗毓见他完全没意识,便要一骨碌下炕去找大人,腿刚迈出去就被小舅舅给拽住胳膊。   “干嘛呀,”这下轮到朗毓不耐烦了,“你不相信我?我真的听见了!我对天发誓,你刚才真的说话了!真的!”   胡愧槐拽着他的手腕儿给他拉上炕,他一如既往的沉默和冷淡的表情表现出对自己能说话这个事实的不在乎,再加上他暗含威胁的眼神,让朗毓压下了想奔走相告的激动,他不解地看着小舅舅问:“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你会说话么?”   胡愧槐不置可否地翻过身,留下朗毓对月长叹。   这个秘密成了朗毓的心头病,第二天他几次想要跟爹娘讲都被小舅舅用眼神制止了,后来再想跟别人说起时,又碍于小舅舅的警告而犹豫不前,一连好几天茶饭不思心怀惴惴。   又过了几天,在放学后到田里帮忙时,听到爹娘和村民们闲聊,说起要不是因为小舅舅是个哑巴,凤把头其实很想给小舅舅委以重任,几个村民那摆明了不相信却缄口不言的轻蔑神色,让朗毓深深替小舅舅感到委屈。   他凑到父亲身旁,表情凝重地扯过父亲的手腕,“咋?”朗权栋问:“累了?”   朗毓小表情挺严肃地摇摇头,凑到父亲耳边压低声音说:“我前几天晚上听到小舅舅说梦话了,我叫醒他的时候,他还不耐烦地问我干嘛,我听得一清二楚,他自己也知道,可是他不让我跟你们讲。”   朗权栋蓦然睁大眼,意思是不可能吧?   “真的!”朗毓恳切地说:“我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说谎!他真的说话了!”    ☆、第十九章   胡愧槐被叫去医务室时,就猜到他那笨蛋小外甥把他会说话的秘密给卖了。   各种稀奇古怪的检查做完后,船医对殷殷期盼的朗权栋和凤把头说:“这小子健康的很,声带什么的也没毛病,他不说话,是心理上的问题。”   朗权栋百思不得其解:“心理上的问题是什么问题?”   “这你得问他自己啊,”船医边整理东西边道:“有可能是小时候受了什么刺激,留下了心理阴影。总之心理疾病千奇百怪,成因也各有不同,要想治愈,你总得找到病根儿在哪。反正这种病急不来,有时须得靠因缘际会,不定哪天他自己就好了。”   朗权栋似懂非懂地“啊”了一声,又问:“那他会说梦话是怎么回事儿?”   “所以说嘛,”船医面对他个外行人的榆木脑袋略感疲惫,“睡觉时精神比较放松,也许心理不设防,就说话了呗。”   凤把头听明白了,这小子的确可以说话,问题出在他自己不想说。   他和朗权栋又像哄小孩儿似的使出各种花样儿,想逗弄胡愧槐开口说两句,但胡愧槐那一脸看智障的表情让他们不得不郁郁而终。   只不过这天晚上睡觉时,凤把头在朗权栋家逗留到半夜,等俩小孩儿睡着了才和朗权栋分坐左右,想来个守株待兔,亲自证实一下胡愧槐能说话的事实。   可惜睡梦中的胡愧槐似乎对此有所感知,俩人一连守了一个星期的夜也没听到他吱一声,只得失望作罢。   狼鱼岛上金秋的麦田收关以后,冬季的台风再次来临,除了船坞里的工作依然有条不紊地进行,其余人的劳作都已停止,窝在温暖的家里等待台风过去。   而台风过境后,阴绵不绝的雨水和冰雹倾盖如泄,大雪乘着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至,整座岛陷入一片霜白之中。   胡愧槐可以说话却不想说的心理问题也成了朗权栋的心病,凤把头不止一次地在他面前感慨过,如果他可以说话完全可以当作下一任把头来培养,可惜他不能说,那他将来在船坞的工作岗位会很尴尬。   岛上的男人就靠能在船坞工作为荣,孩子这么有本事,得到的待遇却和他本身的能力不成正比,朗权栋为胡愧槐感到不值。   村民有传言说冬天里的奘袍花可以消灾治百病,朗毓小时候生病他们就特意采了一筐,甭管是不是这花的功效吧,朗毓的病真好的挺快。   朗权栋这年便一边儿打猎一边儿留意山上的这种花,见到就采一些回去,让余月凤捣碎了卷在薄饼或者给胡愧槐泡水喝,小孩儿裹着厚围巾捧着热水杯的模样,脸蛋儿被水汽蒸得浮起一层薄红,委实比秋天时的脸色好了不少。   这花儿只有冬天和开春儿才有,一般藏在石头缝或犄角旮旯里,并不算少见,就是需要细心留意。   朗权栋并没想着用多大的牺牲换取这一丁点儿微薄的希望,不过是天公不作美,合该他有这遭。   这天他又跟往常一样稀松平常地在山上晃悠,在后山的山坡上看到几株又大又繁茂的奘袍花,下去采时一个没留意,脚下打滑,顺着山坡滚了下去,把腿给摔折了。要不是打猎的村民碰巧路过,他差不离儿在那儿给冻挺了。   抬回家后又是发烧又是旧疾复发,昏沉了好些天,关键时刻还是凤把头引进回来的神药起了作用,小半月过去,朗权栋也好个七七八八。   但是胡愧槐不小心听到过,在余月凤搀扶下练习走路的朗权栋说:“腿啊,还是没知觉,怎么感觉不到疼了呢?”   采花给他做药的事儿没人跟他讲过,可胡愧槐多聪明,从这些天的饭食和他们一家三口的询问中,他已经猜出来这事儿跟自己脱不了关系。   他还是时不时会碰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余春梅,这个女人完全疯傻了,有时滚得满身泥泞地站在他面前,茫然地看他半晌,回过神就骂他灾星;有时又会在他爬上狼山的中途从林子里窜出来,衣衫不整,甚至有两次光着屁股,把裤子破烂儿似的拖在地上,隔得远远地对他吐痰。   很多事情经不得细想,胡愧槐坐在狼山上,他热爱的海洋仍旧会对他展现出浩瀚的波涛,远处那苍白的海平线,和同样失去颜色的天空连在一起。   也许我真的是灾星吧!他如此想到,自打回家才三个月,又是朗毓骑马闯祸又是朗权栋摔断腿,好像每件事都跟自己有关,好像他一回来这个家就有接连不断的麻烦。明明这五年间他们过得很好,即使没大富大贵也没赔得入不敷出……地窖里的粮食越来越少了。   我回来做什么呢?我留在这儿做什么呢?这又不是我的家。   胡愧槐越想越自责,越自责就越悲哀,他不仅联系往事里的千丝万缕,再次感到生无可恋。等朗毓赶来找他时就见一道赤条条的人影在悬崖森然的峭壁前掠过一抹白影,跳到水里不见了。   朗毓已经找出悬崖跳水的诀窍,那就是一定要踩在小舅舅指过的那块儿突出悬崖外的石头上,以这块儿石头作为起跳点,一定跳得够远,就不会在悬崖底部的礁石上摔个脑浆开花。   朗毓在去找他还是在原地等他纠结了一下下,认为午饭都做好了,以小舅舅的尿性肯定要好久才出来,所以他站在悬崖边儿吼了好几声,等不到回话后也脱得一干二净,蹦下海里去。   入水那一瞬间的刺骨凉意,在游动中渐渐得以适应,但朗毓还是觉得浑身的皮肤在隐隐作痛,他在海里下浅上浮,怎么也找不见小舅舅的影子。他在不停行进中意识到追逐有可能是徒劳,小舅舅不会出现,不会回头。他没有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家,可是他们一家却早把他当家人了。   这儿不是他的家,那外面又有哪里是他的家呢?一想到小舅舅可能会在外面的世界里四处碰壁,一个人孤单单地讨生活,朗毓既感到心焦又心疼。   他不知道自己游出去多远,时间在海里的作用如此漫长,就在他觉得自己不累死也快被冻死时,小舅舅终于出现了。   朗毓哆嗦着发白的嘴唇,瞪着湿漉漉的眼睛质问他:“你、你是要走吗?是、不、不回来了吗?”   胡愧槐没这么打算,虽然有一瞬间确实想悄无声息的离开,但他还没想好万全之策,所以他只是单纯下海散散风。   朗毓的四肢有些僵硬,他不得不扒住小舅舅的后背,贴上那道同样冰凉的身体,“我没劲儿了,你要是敢走的话,就把我丢在这里淹死得了!”   胡愧槐感觉后背上朗毓的心跳像敲鼓的鼓槌,梆梆地敲打在自己的背上,和自己的心跳错开,又在他背着朗毓游向岸时渐渐同步合成一片,也不知道是谁先为对方改变了心跳的节奏。   太冷了!朗毓紧紧搂住小舅舅的脖子,像贪恋温暖的猫儿似的蹭着他的侧脸,“我要为你冻死了!”他趴在那道硌人的肩膀上说,“你真不懂事儿,爸妈还为你担心呢,不许你走!”   等上了岸,胡愧槐一路背着朗毓狂奔。朗毓本来以为海里够冷了,结果一离开海水就好像离开了被窝儿,冬风失去了海水的阻拦更加狂狷地吹在他身上,他拼命抱紧冷冻里唯一的温度来源,在那道后背上颠来颠去,昏沉间来到一处阴暗的崖洞里,四下打量了一番,还有力气问:“这是哪儿啊?咱们、咱们不回家么?”   小舅舅手脚麻利地给他裹上衣服,期间不停搓着他的胳膊和胸口给他取暖,朗毓特别精神,但是等小舅舅再次背上他往家里跑去时,人就逐渐不清醒了。   他俩这狼狈的样子给余月凤吓了一跳,胡愧槐的衣服都脱在狼山上,他没给自己在崖洞里准备鞋子,一双脚跑得除了泥就是血,他背上的朗毓穿着薄得可怜的单衣,一放到炕上就开始发起高烧。   “你俩这是作死啊!”余月凤一边拿热酒搓热朗毓的身体一边骂:“你们太不懂事儿了!”   朗毓烧得小脸儿通红,这当口还能迷迷糊糊地说一句:“别骂小舅舅,我俩闹着玩儿呢!……唉,冬泳的滋味儿一点儿也不美……”   余月凤气地在他腿上甩了一巴掌,叱责到:“叫你再逞能贪玩儿,这要是做下病来,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了!”   他们家简直是大病小病病祸不断,连船医都深感佩服,又听到余月凤问奘袍花的功效,哈哈一笑,“什么消灾治百病,这花儿就是去火解热,跟金银花黄莲差不多,不过是长得漂亮又稀少,给村民们当宝贝了。看样子我们这些年经常出海,岛上也没个靠谱点儿的医生,都给大家耽误了,又搞封建迷信那套!”   一家四口俩病号儿,两病号儿生病的病因还都在胡愧槐这儿,他也没心情吃饭,坐在炕头儿守着朗毓。临睡觉前余月凤来看过一次,朗毓出了两通汗,估摸着明天就能好个大概齐。她替朗毓掖好被角,见胡愧槐直盯着朗毓瞧,一向不露情绪的脸上有几分落寞的神色,便抬手揉了揉胡愧槐的头顶。   “阿槐是不是听到什么流言了?”   胡愧槐摇摇头。   余月凤笑了下,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朗毓和他爹这次生病,都是因为你啊?”   这次胡愧槐点点头,垂下的眼睫显示出他忧伤的心情来。   “不是因为你,”余月凤开解他,“生老病死总是阻挡不了的,更多的时候也是人之常情。就算是为着你而起,那也是因为你是咱家的一分子,家人要互相包容互相帮助,有时候更要互相麻烦,你们小时候要被我们照顾,这是麻烦;等我们老了病了,你们也要照顾我们,这也是麻烦。但这更是责任,因为是一家人,起因和结果,起点和终点都连在一起,所以咱们没有互相麻烦一说……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大抵是看你们闯祸调皮,心里觉得不耐烦,可从来不觉得你们是累赘,反而特别享受你们从不懂事儿到懂事儿的这个过程。有天等我们老了,又从懂事儿变得不懂事儿,你们俩可别嫌弃我们累赘呀!”   她不急不徐的话语让胡愧槐隐约松了口气,心理上也轻松了似的。余月凤试试朗毓额头的温度,离开时又拍拍胡愧槐的肩膀,   “今晚要拜托你好好照顾小浪儿了,毕竟咱们是一家人,你又是他小舅舅。一家人,不管谁遇到困难,大家都要说出来,然后共同迎面直上,不要逃避。”   所以离开也是一种逃避?胡愧槐对着摇曳的灯芯想,好像亏欠他们的越来越多了。   高烧又昏睡中的朗毓踢开被子,胡愧槐又扯过被子重新给他裹上,怕他再嫌热不老实,干脆连被子带人一遭卷到怀里搂紧。他瞧着朗毓总是颤抖的不安份的睫毛,还有那因为打喷嚏红彤彤的小鼻尖儿,在心里默默叫到:浪儿,小浪儿。   朗毓因为鼻子不通气儿张着嘴呼吸,搞得一晚上口干舌燥,迷迷糊糊的醒过来的时候,瞧见小舅舅近在咫尺的眼睛在温暖的烛火中定定望着自己,就问:   “你……不走了吧?”   胡愧槐点点头,擦掉朗毓额头上流下来的汗。   朗毓觉得这晚的小舅舅真是难得一见的温柔,既不是往日的疏离和假模假样的讥笑,也非早些年的冷淡和漠然,虽然他还是没有表情,但朗毓的心莫名巧妙感到一种踏实。   “我想喝水。”   胡愧槐端水给他喝,朗毓一口气喝了一大杯,等小舅舅再次把他这个人肉卷饼抱到怀里时,他心想反正在生病,可以拿神智不清当借口,再实现一下这些日子的小愿望。   他嘴巴张了合合了张,眼神中难掩期待和一丝不安,清澈地倒映出胡愧槐的脸,   “小舅舅,我……我想……我……”   胡愧槐沉静地望着他,用眼睛询问他想要什么。   朗毓裹在被子里的手轻轻勾挠着身下暖和和的褥子,大脑缺氧似的有点儿发懵,心跳也忽快忽慢,重重地砸在胸腔里导致那股未能出口的冲动愈发急迫。   “我想,”他傻呆呆地凝望着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我想……想亲嘴儿,”说到这儿声音一下就变小了,蚊子似的落在听者的耳朵里,“你……可不可以……再、再亲我一下?”   他看到小舅舅的眼睛掠过他的嘴唇,随后凑过来在他微微张开的嘴巴上亲了一下,两下,每亲一下就停下来要看看他的表情,最后闭上眼睛,用他冰凉而润泽的双唇裹住自己干燥又灼热的小嘴巴。   又凉又滑还充满弹性,那两片嘴唇轻轻碾磨着他,不停推搡着他,每一次细微的动作仿佛直达他的内心一般,让朗毓觉得无比惬意和柔软。   胡愧槐在他的下嘴唇上稍稍咬了下,他抬起头时朗毓的眼睛比刚刚更明亮了,傻傻地对着自己笑起来。   “嘿,嘿嘿,”朗毓晕头转向地对小舅舅说:“你、你嘴巴真好吃,真好吃!将来我娶你做媳妇儿,咱俩就再也不分开了!”   胡愧槐本来平静的心情突然间就郁闷了,蠢货,他心说,等你好了,你最好别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和说过的话而后悔。    ☆、第二十章   朗毓爹俩儿的身体赶在新年前好起来了,朗权栋是彻底病愈了,朗毓还有点儿流鼻涕。   他选择性忘记了生病那晚的所作所为,被亲娘塞了一堆东西要他送去余春梅家。年年过年都这样,平时的地也是他们家种好收好粮食送过去,一连五六年,一个好字儿没得到,朗毓都有点儿不耐烦了。   “这么多东西,你就让我自己去送啊?外面还下着大雪呢,再给我派个人。”   “你爹去给你姥爷送东西了,你姥爷今年不过咱这儿,要在凤把头那儿过。你小舅舅和你春梅婶儿的过节你是知道的,让你小舅舅跟你一起去,那不是存心刺激人家么!”   朗毓撇撇嘴,嘟囔着抱怨:“事情的真相凤把头当年都查出来公之于众了,就她自己死钻牛角尖儿,凭啥赖咱们家呀?就算咱们有一定的责任,这些年也该赔够本儿了吧?要么您自个儿去吧,他们家臭气熏天的,我可不愿意动。”   “我要去也行,”余月凤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掐腰,挺悠哉地说了句风凉话,“哎呀就是耽误了时间做饭,估摸着某个小兔崽子吃不到香喷喷的豆包儿了。”   “行行行,”朗毓一迭声制止了亲娘的威胁,唉声叹气地捧起桌上的年货,“我去我去,您赶紧蒸豆包儿吧,我中午就要吃,吃四个!”   余月凤目送着儿子大包小包的背影,嘴里笑骂:“小兔崽子这个啰嗦!阿槐,柴够了,不用再劈了!”   朗毓在门口就听见里面连摔再打的动静,本想放门口就走,又想想做了好事儿不留名太傻气,只得忍着不耐烦叫门,“琪睿?琪睿?我朗毓,来给你们送年货啦!”   过了好一会儿,朗琪睿才穿着破棉袄从屋里出来。朗毓嘴巴上不待见他们家,但一瞧见昔日的铁哥们儿落到这个地步又立刻心软。   他站在门槛儿上征求:“要么你来我家过年吧,我妈蒸豆包儿呢,等你吃完饭再给你妈带点儿回来。”   朗琪睿这些年虽然饥一顿饱一顿也没人照顾,倒也是没耽误长身体,比朗毓还高小半截儿,现下他一边从朗毓手里接过东西,一边儿掀起眼皮瞟他,这眼神儿让朗毓觉得有点儿冷飕飕的。   “不用,”朗琪睿冷淡地说:“咱们各过各的,不用你们操心。”   “嗳?”朗毓急忙拦住他,“你……这大过年,一年就这么一天,来吧,难得你来一次,我妈见到你肯定特高兴。”   正说着话,余春梅突然从屋里连滚带爬地跑出来,在门口摔了个跟头又一骨碌爬起来,奔着朗毓跟前儿冲。朗琪睿又急忙丢掉手上的东西去扶她,还没等到地方余春梅猛地弯下腰吐了,哗啦啦   先吐出来一堆东西,然后就是干呕吐黄水儿。   朗毓站在门口进去扶也不是干看着也不是,那娘俩儿也当他是空气,朗琪睿好说歹说把余春梅搀回屋里,再出来时连看也不看朗毓,直接哐当把门甩上。   朗毓对着散落一地的年货,心说我得罪谁了我,真是吃力不讨好!一面腹诽一面把东西收拾好给他们堆门口了。   回家把情况跟亲娘一说,亲娘喃喃自语:“吐了?该不会怀孕了吧?”   “啥?”朗毓耳朵尖,但是不太敢相信,“怀谁的呀?”   “小孩子家家有你什么事儿!”余月凤教训他一句,把饭菜端上桌,使唤俩小的洗好手,“我出去一趟,你们俩吃完把院子里的雪扫了,别出去瞎逛了啊!”   朗毓不用想也知道亲娘又为余春梅一家操心去了,揣着一肚子怨气吃完饭,和小舅舅在院儿里扫雪时故意调皮捣乱,丢俩雪球,小舅舅不理他,他也自得其乐,登杆子上脸地闹腾人家,直到给小舅舅惹火了,丢下扫把追着他摔跤他才高兴。   等朗权栋从姥爷那儿回来,余月凤也刚到家,见俩小孩儿在院子里玩儿得不可开交,才小声说:“你们船坞的爷们儿,现在还有没有朗二那种人了?”   朗权栋反问:“余海管得严,凤把头又在家,船坞的人都挺老实。咋了?”   余月凤略感沉重,“我刚去春梅家看了,她好像怀孕了。”   “啊?”朗权栋大为吃惊,“不能吧?她都那样了,还有人能下的去手?”问完也明白了媳妇儿话里的意思,又宽慰她,“船坞的工作虽然不累但是也挺繁琐,再说他们的人品也是经得起考验的。要真有这种烂事儿,估摸着也是田里的人,但要真是田里的人,是谁还真不好说。要不我让凤把头管管?”   余月凤不赞同地反驳他,“这种事儿你让凤把头怎么管?再说我还不能确定,万一是我搞错了,你这不是坏人家名声么!”   这当口刚好朗毓和胡愧槐进屋,俩大人使了个眼色,关于余春梅的事情暂且不表。   过年朗毓就十四岁了,朗权栋高兴,特批他喝了一小盅白酒,一家四口有说有笑其乐融融,连一向冷感的胡愧槐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朗权栋放下酒盅,对俩孩子苦口婆心道:“阿槐今年十六了,按照岛上的规矩,已经是船坞的正式员工了,你性子稳办事儿牢靠,我对你很放心,不管凤把头给你在船坞里安排什么职位,咱尽心尽力就行,高低好坏的,咱们不去讲究。倒是朗毓,你还有两年的时间才能自己挣口饭吃,你今年对自己有什么打算?”   朗毓见一家人看着自己,故意端正坐姿清清嗓子,心里有点儿小激动,“我枪法在我们班向来是头筹,等过完年我好好表现,争取等凤把头出海时让他梢上我,去外面历练历练,回来肯定给你们争光!”   朗权栋跟媳妇儿俩对视一眼,不以为然地问:“那要是凤把头挑不中你呢?”   朗毓相当自信了,“不可能!我今年的成绩是我们班最好的,不挑我挑谁呀?上次说我年龄不够,我也就认了,这次我年龄也够,成绩也够,不挑我我第一个不服!”   “你就一千个一万个不服也没用!”朗权栋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的太阳穴,“你这驴脾气,有你小舅舅一半儿沉稳就好啦!”   胡愧槐默默端起酒盅啜饮,垂下眼帘让人看不透他的想法。实际上船坞和船帮属于一家公司的两个部门,已满十六岁的少年可在船坞打工,表现好可能被凤把头挑中随船帮一起出海;未满十六岁的如果出类拔萃,也会被凤把头提前选拔走,出去历练一番,回家后就要在船坞工作。一直到真正成年,再通过这些年在船坞的绩效审核,优秀者可以再次随船帮出海。   也就是说他这种已满十六岁未满十八岁的,在成年以前只有一次出海的机会。如果这次朗毓被挑中,胡愧槐是不能跟着的,只能等到下次,两年,或者像他们这次一出去就是五年。他跟朗毓出海的时间完全错开,最快也得四年以后才能一起共事。   四年?胡愧槐才是最不痛快的那个,他暗搓搓的希望凤把头不要选中朗毓才好。   “今年你们别在家守岁了,去你姥爷那儿,老秃鹰和凤把头都在。老秃鹰也七老八十了,没儿没女的,他既然给阿槐当过几年师父,将来还可能会给朗毓当师父,你俩就去孝敬孝敬他,别让他老人家感到孤单。”   俩孩子吃完饭就往余家村儿走,冬夜里的狼鱼岛一片雪白的寂静,银河把蓝色的天幕点缀得格外深邃,不远处的潮声哗哗地打在岸边,极目眺远亦是同样梦幻的深蓝。   朗毓心情轻快地走在前头,走几步停下等一等慢悠悠的小舅舅。他瞧着夜色里那道瘦高的人影,觉得自己又长高了些,再过一年两年肯定就能跟他齐头并进了。他喝了点儿酒,又不安份地跑了一通,身上暖和和的,呼吸间也透着熏然的酒气,比不过小舅舅的耐性,便自己跑过去,俩人并肩走了一段。   朗毓转眼看向小舅舅的脸,深感这人安静的神态令他痴迷,有这样一个不声不响、淡泊俗事的人陪伴,实在是心静如水,没有那值得发愁的,满心全是欢喜。   朗毓傻傻地笑了笑,猛地凑上前亲了下小舅舅的脸,等小舅舅看向他,他本来心虚的想落跑来着,可能又酒壮怂人胆,再加上自己病了以后小舅舅愈发纵容的态度,令他比往日放肆许多,便一把扑上去跟小舅舅勾肩搭背,表面哥俩好似的,说的话却引人遐想。   “小舅舅,”他仗着小舅舅不会说话就出言调戏,“你越长越美啦!真的,他们都说余檬好看,我瞧着余檬跟你在一块儿根本不能比!我打心眼儿里喜欢你,就是那种、那种喜欢,你知道吧?等我出海历练回来,咱们就在一块儿,将来也在一块儿,咱俩成家立业什么,都在一块儿,就你跟我。嗯,就这么说定了!”   他瞧见小舅舅的嘴角慢慢上扬,也不知道是嘲笑他还是自个儿得意,总之这种若有若无的笑容勾得朗毓心肝儿直颤,好像有什么念头要破体而出,有某种冲动即将抑制不住。反正朗毓好生激动难耐,又扳着小舅舅的脸叭叭猛亲了几口。   “你是我的了!”他对自己莫可名状的痴迷感到茫然,不知自己为何这样,又对小舅舅不置可否的笑容倍感生气,总觉得他不在乎自己,不把自己的心意放在眼里,一直像逗弄不懂事儿的小孩子似的,所以他又霸道又恶狠狠地宣布,“你只能跟我好,不许跟别人好!”说着用力晃了晃小舅舅的脖子,“听见了没?”   胡愧槐确实挺得意,他很早就发现自己这张脸对朗毓那莫大的吸引。出海那五年也陆续有人表示过,像娄久把喜欢欣赏表达的那么超凡脱俗的,倒只有娄久一个。后来的那些人,要么三分钟热度,表现出惊艳垂涎,对自己惺惺作态,在几次无果后也就自动罢手;要么像他当年弄死的那个,求而不得就想来硬的,也都被凤把头和他自己巧妙地挡回去。   如此笨拙,时而为自己的心意茫然不解时而又对他满腔热火的,也就只有朗毓了。   朗毓根本不明白他自己的心思,他可能把兄弟情和喜欢搞混了,喜欢和他这个小舅舅呆在一块儿,喜欢他这个人和这种相处模式,有可能想要的更多,但又不知道那个“更多”是什么。   这种稚嫩又纯洁的感情啊,要不要帮他一把?胡愧槐站住脚,端瞧着朗毓因为憋闷而愈发生动的脸庞。   只要我前进一步,胡愧槐心说,只要我稍稍在这种诡异的平衡状态里动一下,这个便宜的小外甥大概就万劫不复了吧?真想看他像癞皮狗一样,发疯的百爪挠心,又对自己摇尾乞怜呢!   朗毓不知道小舅舅阴暗的想法,他只觉得小舅舅的神色有点儿奇怪,瞧得他心慌慌,好像他把自己吃得死死的。   “我们……”朗毓见势不妙,急忙撤离,“快去姥爷家吧,他们大概等急了。”   说罢便在那饱含深意的眼神中浑身发毛地跑掉了。   他们到那儿的时候发现奔福也在,凤把头、余老爷子和老秃鹰正对月小酌,奔福在一边儿小侍童般端茶倒水地伺候着。   朗毓进门就说吉祥话:“恭祝凤把头、姥爷、老秃鹰爷爷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这么快就来讨红包啦?”凤把头从兜里掏出红包递给他俩,“是你爸妈叫你们来的吧?今晚在这儿过?”   朗毓喜滋滋地揣好红包,“您说在哪儿就在哪儿,奔福哥休息一下,我来给你们倒酒。”   “好,”凤把头对奔福说:“你还是回家陪你爸妈吧,这里有小浪儿和阿槐就够了。”   奔福恭敬地摇摇头,暗中看了眼闷头狂喝的老秃鹰,“我爹娘说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叫我今天好好孝顺师父。过年就一天,不打紧,反正我天天都能见到他们。”   朗毓听到这儿急忙补充:“对,我们一定会好好孝顺老秃鹰爷爷,而且不止今天一天,年年有今朝嘛,我们每天都这么孝顺爷爷。”   凤把头好笑地瞪了他一眼,对余老爷子说:“就他是人精,月凤和权栋都是心直口快的人,怎么教出这么个七窍玲珑的儿子?”   余老爷子懒洋洋地靠在椅背里,闻言也觉得好笑,“有些人好心但不会说好话,有些人光会说好话可惜不办实事儿,奔福和朗毓都是好孩子。但是奔福你该和朗毓好好学学,你有朗毓一半儿的嘴上功夫,朗毓有你一半儿的实诚心眼儿,你俩就差不多完美了。”   老秃鹰又不说话,只得凤把头可劲儿调动气氛,“那还有个不会说话的呢,”他下巴朝胡愧槐扬了扬,“您老对这孩子有什么指点没?”   余老爷子打眼观摩胡愧槐,赞赏的点头,“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心机难料城府颇深,既可信任也可委以重任,只是少了点儿人气儿,这一点儿人气儿,却是最难教导的。”   凤把头打趣说:“也就是这孩子哪儿都好,唯独不长心呗?”   一直没说话的老秃鹰这会儿却开口:“人这一辈子从无到有,从有到无,要心做什么?佛家子弟不是说‘所有相皆是虚妄’,又说‘诸行无常,有漏皆苦;诸法无我,涅槃寂静。’由此可见,人的心,非得从有到没有,对一切视而不见,才能得超渡。”   “我就知道您老哥说的不通文墨是骗人的,”余老爷子瞧着老秃鹰悲愤交加的模样不住叹气,“老哥,佛家说的放下不是让人对一切视而不见,所要求的‘无为’也不是不作为。如果对众生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不管不顾,何来的慈悲一说?‘所有相皆是虚妄’,还有你刚刚说的四法印,这些是想让众生明白自身的内在和外在是不断变化,没什么东西是永恒,金钱物质如此,情爱如此,人心也是如此,看透世事的变化,明白自我的虚假,才能超度自己,做到真正的慈悲。”   凤把头对佛经一窍不通,仨孩子更别提。那老秃鹰听到这儿一声冷笑,在安静的小屋里格外刺耳。   “你说的这些不还是要人放下执念,自我的虚假?超度?慈悲?”他举着酒杯摇摇头,“我悟不透,也不想去悟,大家要都认识到自我不存在了,那还要这个世界做什么?那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我活到今天,靠的不正是……”   话到这儿戛然而止,出神地盯着手中的杯子,再一仰头一饮而净。   凤把头忙说:“大过年的咱不谈佛法什么的,就算是和尚,过年不也得意思意思吃个素馅儿饺子么!由此看众生在过年上都是一样俗套的,咱接着喝。”   老秃鹰却再次打岔儿说:“明天,我就走了。”   凤把头慌张的和余老爷子对视一眼,“您……要走去哪儿啊?”   “你请我,不就是要在你们出海时帮着指点黑白两道的规矩和处理海上遇到的险境么?现在你们也不再出海了,我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凤把头语塞半晌,结巴道:“谁、谁说我们不出海了?”胡愧槐瞬间竖起耳朵,听凤把头语气坚定地说到,“过完年,打春儿时我们还要再出海的。您可不能扔下我这摊子不管啊!”   老秃鹰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们这岛上的气候,不出半月就开春,你到现在连随同出海的孩子都没人选,说这话骗鬼呢?”   胡愧槐听凤把头不在意的说:“我们岛上的好孩子多了去了,您等过了初七,我一定定下人选供您参谋。”    ☆、第二十一章   小舅舅最近的心情很不好,冬泳的次数明显增多了,动不动就找不到人影。朗毓在他的影响下也略有浮躁,越找不到他越急着找,非要撬开他的心门问问他怎么了。   但是通过这些天的跟踪,他发现小舅舅不去狼山,改道去后山了。后山那片儿林子多草儿茂密,岔路也多,七拐八拐就容易把人跟丢。   这天下午朗毓打定注意一定要查清楚小舅舅的去处,因此一整天偷瞄着小舅舅的行踪,等人一出门便从另一条小路疾驰疯跑,早早埋伏在后山的岔路口等他。   没到一刻钟,小舅舅在岔路口出现了。朗毓蹑手蹑脚地跟在后头,走几步便一闪身躲进草丛,搞得小舅舅没注意到他,他自己倒把贼喊捉贼演的格外起劲儿,巴不得人家发现似的。   但是胡愧槐岂能不知道他在跟踪自己,大冬天的,林子里一没鸟叫二没虫鸣,又阳光正好没风声,身后的动静不要太明显。   所以在跟出几条羊肠小道后,朗毓茫然地发现还是被小舅舅甩掉了,他气急败坏地顺着几条小路来回踱步,干脆走上小树林儿里想碰碰运气,走着走着迷路了不说,还听到奇奇怪怪的声音。   朗毓以为那是小舅舅,又小偷儿似的掂着脚尖儿摸过去,这到了地方一看吓一跳。   只见有个背影熟悉的男人臂弯里搭着两条白腿,腰身不住动,嘴里念叨着:“杀杀杀,老子这就给你弄死那个外来户,你夹紧点儿,给老子伺候爽了,老子啥都答应你!”   嘿,朗毓琢磨着,这声音不是朗二叔么?他要弄死哪个外来户?   又听有个顶沙哑的女声,用一口破锣嗓子断断续续地应道:“我夹紧,夹紧!达达爽不爽?”   朗毓莫名有点儿紧张,朗二说:“达达还不够爽,好儿,你跪下来,让达达走个后道儿!”   这一男一女一阵窸窣,朗二抽出家伙让开身后,赫然露出余春梅痴呆疯傻的脸来,她只披着件脏棉袄,把一对奶牛似的大胸脯和白花花的身子露出来,又像狗似的跪在地上,扭过头对朗二道:“达达,办完这事儿,你就把那小灾星的脑袋给我拎来,到时你想怎么耍就怎么耍。”   “好儿,”朗二痛快地应承,“你放心,老子说到做到,等这遭完事儿,我立即给你削了胡愧槐的脑袋。”   朗毓一听这还了得,妈的当我们家没人了吗你们这对奸|夫|淫|妇要削我小舅舅的脑袋?当即心头火起,要冲过去抓他们一个现行,刚迈出一条腿猛地被人捂住嘴,往后一扯,撞到一人怀里,从这手上的触感和这人身上的味儿,朗毓就安静下来,瞟了眼小舅舅目视前方的脸。   且说这余春梅本是个正经的妇道人家,虽然略有些短见、爱慕点儿小虚荣,但也是个一心相夫教子的普通农妇,坏不到哪儿去。   只是她男人黑子身体不好,再加上祖上三辈都是困难户,因此穷惯了,也穷怕了。黑子在时,俩人还有个照应,日子虽说艰难却总还有希望。可黑子这一死,连带把余春梅对生活的那点儿好念想都带走了,再加上当日凤把头说的那些话,让她总觉得世道不公,别人抢走她男人还要抢她的娃儿。   她起初为把儿子留在身边只不过是装疯,但是时间一久,她心头的仇恨加上日积月累的被迫害妄想症,竟然慢慢变成了真疯。每□□不蔽体疯疯癫癫在岛上闲逛,刚开始是鳏夫老庆头儿先搭上的她,搞了两次后食髓知味,再加上余春梅任凭摆布,让老庆头儿愈发胆大包天,只要堵到她也不管青天白日还是荒郊野外,时刻发情乱搞。   这丑事儿被朗二给碰到两回,朗二起初死瞧不上这样的余春梅,后来秉承着不睡白不睡的心态也跟余春梅搞了一次。   他发现余春梅在这事儿上相当放得开,让做啥就做啥,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宰了胡愧槐那小灾星,但是男人在床上的话一向不能信,况且那会儿胡愧槐早不知道哪里去了,只要嘴上哄她开心,根本不用付诸于实际行动。   那朗二跟余春梅两个,把前面后面一块儿使了个遍,上面下面一气儿搞了个痛快,花样齐全招式新颖。给未经人事的朗毓吓得魂不附体,小心脏砰砰直跳,脑袋是木的,底下的棍儿却是硬的。   他对于人体构造也只明白生物课本上的那一知半解,大概知道人是怎么来的,具体过程一概不知。   岛上的男女谈恋爱,又表现的羞涩甜蜜,搞得他们这帮青少年都觉得腻腻歪歪,本来以为这事儿就是拉拉小手亲亲嘴儿,是个既矫情又美丽的画面。现下碰到现场直播真受不了,觉得这事儿又肮脏又丑态百出,实在让人不忍直视。可他心理上排斥,生理上又控制不住自己,看到朗二爽得不能自已时,朗毓恨不得灵魂出窍来个角色互换,也体验一下那是什么滋味儿。   如此,朗毓着实给刺激到了。就连想要跟凤把头出海的夙愿都暂时抛下,脑袋里一刻不停地想着那事儿。有些地方想不明白,应该说他对这事儿为何是这种形态就压根儿不明白。   为啥他们要这么做?这么做对吗?人人都是这么做的吗?这么做有什么好处、有什么用处?   在这一个个云山雾罩的问题背后,时刻浮现出朗二和余春梅做那事儿时的场景,一想起这些画面,朗毓便坐立不安气血上涌。熬过了头一天晚上,第二天晚上终于克制不住自己,在月上柳树稍后,爬上炕去,问他枕着胳膊看书的小舅舅:   “小舅舅,他们……就昨天,那个朗二和余春梅,他俩……你知道他们那是在干嘛么?”   小舅舅小幅度地勾起嘴角,又很快压下,等放下书时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便宜外甥,挑挑眉。   朗毓只能从他的表情猜测他想说的话,“你这是知道啊,还是不知道?”   小舅舅垂下眼帘,拉过朗毓的左手,在掌心里写:“你想知道?”   朗毓抽回手时狠狠搓了搓掌心,跟猫挠儿似的,然后大力点点头,“我想知道。”   小舅舅又拉过他的手写到:“去把灯灭了。”   朗毓疑问:“灭灯干嘛?”   小舅舅便重新拾起书不理他,朗毓吞了吞吐沫,乖乖下地把煤油灯熄了,重新爬上炕。窗外的月色映着白雪使得屋里挺明亮,他看到小舅舅把书合上,又扯过被子盖住俩人的腿,转过头定定望了自己一会儿。   朗毓刚想问你看什么,小舅舅突然翻身压住了他,朗毓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一双腿在小舅舅的腿下面不停曲起又抻直,显示出他此刻不安的心情。   “你你你……”朗毓结巴的不成样子,“你想干嘛?”   小舅舅愉悦地笑了下,这一个难得真心的笑脸儿让朗毓晃了神,随即就有只冰凉的手探进他的衣服里,朗毓给激的打了个冷颤,又感觉到那只手在他胸口上一笔一画地写:你听话,我就跟你亲嘴儿。   朗毓的脸腾地红透了,“谁、谁谁想跟跟你、亲嘴儿了!”   那只手就在他腰上掐了下,朗毓“诶哟”一声,便瞠目结舌地被小舅舅的软嘴巴给堵住了,这个吻却不同于前两次的吻,前两次都是半挑逗半温情,浅尝则止。这次胡愧槐一上来就是狂风骤雨的一通深吻,全文见微博。刀刺NJ   朗毓哪受得了这种亲法儿,头皮都给他亲麻了,嘴巴要合又碍于他的舌头合不上,流了一滩口水,等勉强回过神,整个人抖得不像话,感觉小舅舅嘬着他的嘴唇发出吸溜溜一阵面红耳赤的响声。随后这个吻戛然而止,小舅舅撑起胳膊,在他头顶静静看着他。   朗毓是嘴巴也颤心肝儿也颤,浑身上下就没有不哆嗦的地方,他瞧着小舅舅在月光下凝视着自己的眼睛,三魂七魄深深地陷在那双眼睛里,又觉得小舅舅现在的模样跟以往天差地别,有什么东西吓得他害怕,可又从那张脸上别不开目光,好像世界上就只剩下他们俩似的。   ……略N字   全文见微博。   朗毓的脑袋里千树万树梨花开,五彩缤纷鞭炮齐鸣,世界上竟然有这么爽快的事儿?太不可思议了!   他更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在后面,他那真人不露相一露相就吓死人的小舅舅,把身上的东西拿手帕一擦,提上裤子下炕,点亮煤油灯,又帅气利落地点了根烟,然后刷刷在本子上写下一行字儿,转身回到炕沿边儿,透着点儿杀人不眨眼和胜券在握的冷血本色,把本子甩在尚未从快感中彻底抽离的朗毓身上。   朗毓舒服的连汗毛孔都在歌唱,见小舅舅一脸比以往更盛的冷漠坐在腿边,浑身乏力地坐起来,拿起本子一看,魂飞魄散——   你要敢和凤把头出海,我就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姐夫,你强|暴我。   朗毓当时都木了,鸡皮疙瘩也给这行字儿吓起来,心里策马奔腾地跑过一句话:我……靠!   他的表情简直像被马蹄子踩了一脚,青红交接死不瞑目,且非常难以置信,“咱俩……咱俩……”朗毓想了半天,“咱俩都是男的,这点我还是知道的!男的不能强|暴男的!再说,再说刚刚……刚刚明明是……”   小舅舅飞过来的斜眼儿让朗毓把“明明是你□□我”给硬生生吞了回去,更令他有口难言的是小舅舅拿着那块手帕,风情万种地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罪证!朗毓扑过去抢,他小舅舅哪儿能被他得手,朗毓扑了个空不说,还恰好扑在小舅舅腿上,正和那根硬邦邦的棍子来个贴面礼。   朗毓无语凝噎地抬起头,小舅舅叼着烟面带微笑地睥睨着他,这个笑容到朗毓长大了才明白,叫腹黑。   现在他只觉得小舅舅卑鄙无耻并且万般下流,他愤而不甘地瞪着那张再漂亮不过的脸,小舅舅又在本子上刷刷写下:小浪蹄子,你乖乖听话,舅舅会疼你的。   朗毓盯着那行字儿的眼珠子都能迸出血来,麻利地爬起来,跪坐在小舅舅跟前指着他:“胡愧槐,你是不是早就算计我这遭了?你就是不想让我出海,你怕我有天会比你厉害,是不是?”   胡愧槐轻蔑地撇撇嘴,其藐视的神色令朗毓怒火中烧,“枉我还把你当好人呢!今天我算是看透你了,这世上没有比你再坏的人了!你个乌龟王八蛋!”   胡愧槐先把烟头丢到地上拿脚捻灭,然后一回身把朗毓摁倒,朗毓本来对他的动作早做好防备,奈何初经人事体力微弱,几乎是毫无反抗之力,顺着小舅舅的手乖乖躺下的。小舅舅又贴近他的脸,一双丹凤眼里笑意盎然,一边爱怜地亲了他一下,底下的手却猛地攥住他的命根子,使劲儿一掐,朗毓正待尖叫,却被小舅舅连嘴唇带声音一并吞到肚子里。   等这汗毛炸起的疼劲儿过去,朗毓再睁开眼时,小舅舅已经换下那张和蔼可亲的笑脸,寒光四射地盯着他,嘴角的弧度益发冰冷了,用口型说了四个字儿:   听话,懂么?   朗毓不肯低头,凶狠地回嘴:“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胡愧槐再次掐了朗毓的命根子,朗毓这回连声儿都发不出了,他一松手便蜷缩成一团,捂着他可怜巴巴的小兄弟直吸冷气,这前后的巨大反差待遇,让他十分想哭。   胡愧槐把本子收好,熄灭油灯,脱衣服上炕,扯过被子把背对着他的朗毓往怀里一带,搂着小浪儿外甥心满意足地睡了个好觉。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见微博。刀刺NJ。 ☆、第二十二章   朗毓第一次在小舅舅怀里醒来。这个怀抱比他想象中宽阔温暖,即使前一晚他对小舅舅有再大的恨意,仍不能抵抗这个怀抱给予他的好眠。   他醒来时有些茫然,面前的白下巴和安静的睡颜,在暖和的小屋里构成美妙的静谧。朗毓枕在他手臂上的脑袋轻轻动了下,小舅舅便睁开眼,他那只蓝色的眼珠在窗外的熹微中有熏然的笑意,黑色的眼睛则透着惯有的深邃。这种糅杂了专注与深情的目光,在此后笼罩他一生,也令此刻尚处在迷茫中的朗毓陷于深深的痴迷中。   语言在这种静默的对视中失去效用,朗毓看见他慢慢露出笑容,在自己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   朗毓差点儿又要沉醉其中昏昏睡去,可是恍惚中有零碎的片段唤醒他的记忆,他在这个怀抱里打了个冷颤,再睁开眼睛时已经彻底清醒。   “胡愧槐!”他突然叫起来,逃离那个怀抱,恶狠狠地瞪着那张毫无歉意的脸,“你……”朗毓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昨天晚上……”   胡愧槐玩味地挑起眉梢,攥住了朗毓的手指,做口型:听话。   直到这时,朗毓才窥探到小舅舅那其状可怖的心理状态,而这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朗毓彻底沦为了小舅舅的宠物,必须时刻呆在他的视力范围内,即使在他去船坞工作的这段期间,他也只能缩在家里等他回来。如果朗毓不听话偷偷跑出去……奇怪的是小舅舅总能从他的举动和神色判断出他的行踪,所以谎言无法欺骗他阴险狡诈的小舅舅,不听话的后果就是挨打。   当然也不会真打,最多是被扒了裤子打屁股,或者掐一把他的小屌略施惩戒。令朗毓害怕的不是挨打,是打他的人。   小舅舅的神色越来越奇怪了,每次看着他时,脸上总带着沉思中的笑意,似乎在研究着怎么折磨他。那双奇特的眼睛多数时间也探究地笼罩着他,好像他一切的小心思都不能逃过他的探视。   他对朗毓的举动越亲密,朗毓越觉得不寒而栗。   朗毓最害怕的就是夜晚,当小舅舅暴露出他独|裁者的霸道把他搂到怀里,手指轻轻在他胸口比划,问他要不要亲嘴儿时,朗毓为自己曾经的一度沉迷深感唾弃,他会奋力反抗,凶狠地瞪回去说不要。但是小舅舅温情脉脉的亲吻又让他失去反抗的力气。   除了亲吻小舅舅还会问他:你还要么?像上次那样?   朗毓会气愤地背过身:“不要!别来烦我!”不过他是典型的口嫌体正直,嘴上说不要,小屌却诚实地回应小舅舅的提议。   唯一令朗毓庆幸的是,他说不要小舅舅就真晾着他,避免了他再一次直面丢脸和屈辱的尴尬。   这种战战兢兢的生活并没有维持太久,初七那天,凤把头宣布了随船帮出海的人选:朗毓,余檬。   这个人选结果简直惊掉了村民的下巴,所有人都对这个结果深表怀疑,有一多半儿的人不赞同,吵着闹着叫凤把头换人,女孩子怎么能上船?这不吉利!   “不吉利?”凤把头在船坞的主讲台上讥诮地讽刺到:“让那些成绩不好的孩子上船就吉利了?五年的时间,连锚地形势分析和最基本的风向变化都搞不清楚,我要这种孩子有什么用?我怎么用他们?你们与其在这儿跟我耗时间、讲迷信故事,不如好好教育你们的孩子。谁要是不服,那我这个把头不当了,换你们当好了。”   凤把头这边刚把众人的异议压下去,朗毓又来跟他使幺蛾子,支支吾吾地说身体不好,不能出海什么的。   “你身体哪儿不好?是吃不下饭还是拉不出屎?”凤把头这几天的脾气有点儿暴躁,老秃鹰总闹着要走,七老八十个人了,走能走去哪儿!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瞪着朗毓,指着门口道:“立刻滚回去准备行李,二月二那天我要是看不见你,你这辈子都不用出海了。”   朗毓惴惴不安地离开船坞,一面为凤把头对自己的肯定感到自豪,一面又为小舅舅的警告备感挣扎。整个人快在走和留之间撕裂成两半儿了。   该怎么去面对他神鬼莫测、阴晴不定的小舅舅?   他没等回到家,就在船坞前的林荫小道上碰见了早早等在那儿的胡愧槐。   胡愧槐的行为越来越肆无忌惮,完全不避着人,光明正大地靠在树干抽烟。阴骘的目光一路追随着朗毓的脚步:   小浪儿变大浪了,控制不了,竟然要走?   朗毓心惊胆颤地看着小舅舅对自己露出温柔的要人命的笑脸,迎面走来,一把拉过他的手腕子,笑脸下隐藏着沉郁的怒气往狼山走。   朗毓被他扯得跌跌撞撞,也不说话,脚下速度飞快,走到狼山山顶时饶是他精力十足也有些气喘。   风有点儿大,吹来时还夹杂着大海的咸腥气,春天的脚步润物细无声,青草的绿芽儿从化雪中露出头来。   连石头都透出春天青涩的气息和潮湿。   朗毓缓过气来,脑袋被风吹的也清醒冷静了,凤把头侧面对他的肯定也让他鼓起勇气,他镇定下心情,对小舅舅说:“不管你怎么办,我一定要出海!我也不知道……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知道你不是嫉妒我,肯定还有别的原因,是我哪里得罪你了?还是……你只是跟我开玩笑,恶作剧?”   也许吧,胡愧槐心里回答,可能最初是无心之举,纯粹为了拿他取乐才会做那种下流不堪的事情。但后来就不是开玩笑了,他转过头看着朗毓,端瞧着那张脸上怎么都不肯服输的表情,还有似乎笃定的眼神。   是什么呢?这种难以言喻的心情?一些初露端倪的念头和情绪?   朗毓在小舅舅可怖的眼神中好像瞧出了什么,“你……”他不太能确定:“是……舍不得我吗?”   这个推测一冒出来他竟然很雀跃,很兴奋,比凤把头挑中他一起出海还要高兴!   小舅舅没否认,朗毓的嘴巴已经不由自主地咧开露出灿烂的笑脸,又像抓到他的小把柄似的急切地凑上前,得意又狡黠地问:“是吧?你是舍不得我吧?”   那是什么东西,舍不得这种人类多余的情绪,自己会有吗?   胡愧槐抬手攥住朗毓的衣领,捞到眼皮底下深深看了他一会儿。   朗毓一靠近他又有点儿害怕,而他还没来得及更清晰地感受一下害怕,小舅舅猛地拉住他往悬崖边疾走两步,一把搂住他的腰抱离地面——突如其来的失重和下坠使得朗毓有瞬间的失声,他瞪大眼睛瞅着几十米开外的海面飞速逼近,腰上的手臂能把他勒吐血,阖上眼皮的一瞬间,“扑通”,靠在小舅舅的怀里来了个鸳鸯戏水。   所以一切的无心之举都有其背后的意义,要想弄清楚朗毓嘴里的‘舍不得’是否存在,就该用实践来证明!   胡愧槐不给朗毓浮出海面喘气的机会,单手搂着他往海里深处走。   海洋,这是他在这个世界找到的唯一热爱、留恋,寄托了全部梦想的地方。初春的海水微凉,呈现出与往日不同的碧绿,斑斓的珊瑚丛逐渐被他抛在身后,鱼群与他们擦身而过,更深处的水波有更重的力度,越往深处下潜越要承担压力。   朗毓在他怀里拼命挣扎,嘴巴里咕噜咕噜地冒气泡。这具鲜活的身体,在寂静的海水中搅起波澜,给予他平时独身时所不能体会的活泼。   一条生命,一条不停扑腾的大鱼,就这样努力地想从他手里夺取生息,现在不过才十米,再深一些,朗毓就会受不了水中的压强;再再深一些,即使朗毓还残余神智和体力,只要他松开手,朗毓就会永远葬身于大海,即便他大发慈悲把朗毓带出海面,朗毓依然会适应不了水压的变化,可能变成傻子,可能在上潜的过程中就昏厥过去导致溺水而亡。   胡愧槐松开手,朗毓立即手忙脚乱地向上游。   这是不对的,即使现在只有十米的深度,以朗毓这种没经过训练的身体贸然浮上去依然会损伤肺部和血管。于是游到一半的朗毓又被拽住脚腕,他使劲儿地想踹开那只手,憋气憋到极限,整个人都要炸了!   他该死的小舅舅,在水里眉头紧蹙,对他比比划划,又搂住他,强迫他把手臂搭到自己的肩膀上,还一手捂住他的口鼻。好吧,这个毫无用处的动作还是起到了一点儿作用,在他几次憋不住想要呼吸时都及时制止了他。   水下这短短的四五分钟,让朗毓活脱脱从鬼门关走了一圈,他被拖上岸时因为大脑的严重缺氧而眼冒金星、耳鸣不断,一瞬间涌进肺里的空气像是把他的肺给戳破了,简直疼的万箭穿心。他像条死狗一样在沙滩上苟延残喘地呼吸,声音像锅炉房里烧开的汽笛,哈、嘶、哈、嘶,痛苦使他不停淌哈喇子,浑身上下由内到外除了疼就没别的。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瞥见沙滩上那个无所谓的身影,心头涌上和疼痛同样剧烈的怒火,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跑过去扯过胡愧槐的手,对着那张脸就是一拳头。   “你……”朗毓大喘着气说:“你他妈的!”他又给了胡愧槐一拳头,“你想淹死我吗?”   他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多大,总之小舅舅的嘴角流出血了,他又扑上去把小舅舅压倒,骑在他身上不停拿拳头打他,   “你为什么这样?”朗毓愤怒地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对我?我怎么你了!我哪儿对不起你?”小舅舅完全不还手,这非常方便他攥着小舅舅的衣领疯狂地晃他的脑袋,“你知不知道淹死很难受的!”   口水都渐到他脸上了,不过反正他脸上本来就有水,倒也看不出来,只是朗毓发现自己的手像村头得了癫痫的老大爷似的哆嗦个不停,又有水滴不停砸碎在小舅舅脸上,他恍惚间想到难道下雨了吗?跟着又在哗哗的潮声中意识到那是自己在哭。   他实在是很害怕,在海里把一切的思绪都抛掉,所有的念头都忘却,只剩下“我要死了”这一点时,眼看着慕名而来的黑暗和深浅不一的白光席卷他的视线时,他能抓住的只有小舅舅,还得操蛋地要看小舅舅的心情,才能决定自己的死活。   “你为什么这么对我?”朗毓越想越愤怒心痛,“我明明道过歉了!除了小时候那几句话我没有害过你,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你凭什么?”   胡愧槐也想不通,自己怎么把朗毓救上来了?更想不通的是他救朗毓上来时是很平静的,可现在面对朗毓怒火滔天的质问,心情却变得很难过。   “你说话!”朗毓想再打他,但他对着这张脸下不去手,“说话!你他妈明明能说话,为什么不说!现在是你在害我诶,为什么你摆出一副受伤的样子?我到底怎么你了让你想弄死我?”   我他妈还想知道为什么呢!胡愧槐被他问得一肚子邪火,抬起胳膊一挥,朗毓被他这一胳膊格倒在地,脸突然擦到沙滩上尖锐的小石子儿,冰凉的一下子,拿手在脸上一抹,就摸到一滩血。   胡愧槐慌忙地爬过去看他的伤势,手没等碰到就被他一巴掌打开,胡愧槐锲而不舍,攥住他的胳膊把他整个人拉躺平了,朗毓的右眼角下方划开道一个指节长短的口子,伤口的深度在薄薄的脸皮上格外吓人,差不离接近皮肉外翻的地步。   这下胡愧槐是真难受了,这要是伤在自己脸上多好!他完全不在乎这点儿疼,也不在乎这张脸。但是朗毓捂着伤口的手缝流出血来,那双黑洞洞的眼睛在惨白的天色和艳红血液的衬托下,对他露出仇恨又厌弃的神色。   “滚开!”朗毓奋力扑腾着腰身想把小舅舅掀下去。   小舅舅突然怒不可遏地捶打地面,纠结而痛苦的表情极大化地扭曲了他妖冶的脸,这让他看起来像头狂躁的野兽,眼睛里精光四射,眉头紧紧蹙起,如果他下一秒化身为狼,或者别的什么大发狂性的动物,朗毓一点儿都不会惊讶。   这头野兽对着他脑袋两侧的沙地又捶又打,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呼噜声,像是在闷吼。   但事实上,胡愧槐仅仅是想开口说话,表达一下自己焦躁无措的心情,可所有的言语一涌到嘴边儿就自发性地戛然而止,脑袋里有个声音告诉他:没有用的,即使你说话也无法改变现状。说话,是这个世界上最虚伪的沟通方式。   就像朗毓在他怀抱里口口声声说爱他喜欢他,转头的功夫就变卦。   他只能从朗毓的眼睛判断他心意的真伪,所以他两手紧紧提着朗毓的衣领,用喷火的目光探试朗毓的真心。   朗毓毫不逊色地回瞪着他,眼角的血迹像泪珠似的淌下青涩的脸庞。   两张狼狈不堪的脸和两道暴躁的呼吸,在海风肆虐的空旷沙滩上相互交汇,在苍蓝的天幕和汪洋边无有间隔的彼此抗争。   言语多无用,能行动就别逼逼!胡愧槐掐住朗毓的脖子,怒火攻心地咬住朗毓的嘴;朗毓更加粗暴地咬回去,抓起一把沙子扬他脸上,拼命扑打着这具劲痩的身体,他被掐得呼吸不畅,猛地张大嘴巴,那条舌头长驱直入地绞住他的舌头,纠葛间有粗粝的细沙擦过舌苔,所以唇齿角逐中更添嘎吱嘎吱咬碎骨头的凶戾。   慢慢的,他看似花样百出实际万变不离其宗的捶打,在小舅舅虐待形式的掐拧啃咬间愈加不坚定。   他觉得小舅舅现在的做派简直像个疯娘们儿,这种又掐又拧的打架方式阴险卑鄙,却对他出奇的管用,凡是被他那双手蹂|躏过、用力抚摸过的地方,每一处皮肤无不发出爽快的尖叫,凡是被他啃咬过、舔舐过的地方,连骨头缝都在叫嚣着激起颤栗。   他用双腿绕过小舅舅的腰,死死夹住他,又薅起小舅舅湿漉漉的头发,把两人黏在一起的嘴巴狠狠撕开。   他一边淌血一边尽力维持气势,可终究是气息不稳地问:“你到底是想亲我还是想咬我?”   话音一落,他小舅舅的鼻梁上就皱出几道凶狠的细纹,抵在两人小腹上的东西也凶残地向对方擦枪警告,小舅舅低下头,难耐地倒吸一口凉气。   这种被逼无奈、不得不暴露出本性的表情,在朗毓看来比他往日的讥讽好看多了,好看的不得了!瞧得他连头发丝儿都兴奋起来。   “你……”朗毓竭力稳住突突跳个不停的心脏,“这么对我,到底是恨我……还是喜、喜欢我?”   其实朗毓有点儿不好意思,他总觉得喜欢和爱这种字眼太矫情,只有那些唧唧歪歪的小姑娘才讲这种东西。这种不着边际的情绪,用在小舅舅和他自己身上,好像都不适用。现下他俩似乎更想干死对方,干得对方死去活来,活来死去,然后接着干!   而小舅舅的回答深刻证实了他的猜测,他在朗毓的小瘦腰上狠狠拧了一把,朗毓疼地昂起脖子低低“啊”了声,又仿佛是条反射弧,重新扑到小舅舅肩膀上,一面被他啃脖子,一面打他的后背。   “变态!”他在小舅舅的背上抓出几道指甲印,韧性十足的皮肤抓起来有劲道极了,“你个变态小舅舅,休想再弄死我!”他摸到小舅舅浸透海水的湿润的发根,在他耳边略带些咬牙切齿的意味,“绝不放过你!”   自此,朗毓对他小舅舅的惊惧心理在颤颤巍巍维持了一个星期以后,彻底终结,走上棋逢对手、一决高下的心路历程。   既然是心路历程,那当然是他自己一厢情愿啦,实际上在他跟小舅舅抗争的这条路上,他……从来就没赢过?嘛,这个有待观察。    ☆、第二十三章   朗权栋夫妻俩本来为儿子的即将远航激动不已,等好半天等不到人回来,结果人一回来,俩孩子具都鼻青脸肿、破相破嘴巴。   朗毓眼角的伤还被迫缝了三针,胡愧槐倒是没缝针,但是一脸的擦伤也挺吓人。   夫妻俩都震惊了,啥情况,一向相亲相爱的俩孩子竟然打架了?而且还打得这么严重!   打架就打吧,朗权栋心大地表示,男孩子打打闹闹正常。   打打闹闹是正常,余月凤也表示,但是他俩对君子动口不动手是不是有什么误解?瞧俩孩子那嘴巴肿的,这怎么光盯着这一个地方打?   碍于朗毓眼角的伤口太吓人,毕竟再危险一点儿就能伤到眼睛,胡愧槐还是被二人耳提面命地教育了一番,又全力指派他负责朗毓的伤口清理工作。   他们夫妻俩想尽一切办法撬开朗毓的嘴,问出俩孩子大打出手的原因。但是朗毓对真正的原因三缄其口,对打架的过程含糊其辞。   朗权栋只好退而求其次:“好吧,那你说,你发自真心地告诉我们,你觉得,你俩之所以打架,错在哪一方?”   朗毓不耐烦地晃着腿,“我呗,从小到大,只要我俩发生一点儿矛盾,错的不都是我么!”   朗权栋拍案叫绝:“你对自己的定位认识得很透彻嘛!”   余月凤在一旁补刀:“就是,你小舅舅从小就老实巴交,从不惹事儿,就你!你就不能跟你小舅舅好好学学,能学到一星半点儿的稳重劲儿,我和你爸就放心了。”   朗毓哑口无言,半晌又委屈地质问:“你俩到底是谁的亲爹亲娘啊?我小舅舅是不会说话!但你们没听过蔫儿坏么?没听过咬人的狗都是不叫的这条真理么?再说他不是真的哑巴,他是故意用沉默来伪装他那一肚子坏心眼儿!你俩没听出我上句话是在反讽么?凭啥每次一有事儿错就全在我啊!”   “就凭你小舅舅从不推脱责任,遇事儿认真反省!你呢,什么错都往别人身上推,就你自个儿无辜啊?再说我们也不是非要让你俩分出个对错,主要是想让你认真思考一下打架的起因,到底错在哪儿你们自己清楚。而且架可以打,但是不能记仇。你是个好孩子,我和你爸都知道,你小舅舅在咱们家这么多年,除了那两年你不懂事儿,这些年你对他也一直挺好。就算他跟你没有血缘关系,你小时候谁照顾你的?你生病了又是谁照顾你的?咱们就是一家人!你这次出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人和人之间见一次少一次,不管谁都一样,别以为什么事儿都能以后再说。你俩好好向对方认个错,我们就希望哪天我们死了,你又没个兄弟姊妹……你俩就好好的,相互扶持。”   朗毓越听越不对劲,亲娘这话说的怎么还说出伤感来了,不耐烦的神情就有点儿挂不住,“行了,我知道。你们别担心,好好在家等我回来。”   人和人之间见一次少一次,朗毓暂时还不能体会这句话的残酷无情,但是这不妨碍他埋怨自己,别人都说他嘴巴甜会说话,其实那都不是出于真心,只是小聪明。凡事儿一旦牵扯到真情实意,他反而不能大方地表达内心的感情。   有时候,沉默才是表达情感的最佳途径吧!那种默默无言彼此间就能心领神会的默契,真令人嫉妒!   他轻轻关上房门,又从门缝里窥探到父母正在煤油灯下互诉衷肠,稍微宽心了些。   小舅舅坐在炕上看书,对他的一切动作完全忽视,朗毓在他身边躺下,攥住他的手,仰望着棚顶说:“我出海这段时间,你照顾好爸妈。”   小舅舅没有回应他,也没有抽回手,翻动书页的窸窣声响和窗外老槐树的簌簌合成一片,撩动在寂静的耳畔。   朗毓一骨碌翻身爬到小舅舅身前,对着他寡淡的唇瓣发了会儿呆。他这张脸面无表情的时候,会透出些许薄情的气质,这种薄情并非是见死不救袖手旁观的冷酷,因为这两个残忍的成语里都有一个“看见”的前提。小舅舅更倾向于剥离事外、对一切都不放在心上,更不能放在眼里的状态,纯粹的漠然,单纯的没有任何情绪,就好像在这个世界里他不存在,或者说世界在他这里根本不存在,一点儿人情味儿也没有!看得人窝火!   跟上午在海边儿暴躁的发狂的家伙简直判若两人。朗毓狠心地在他结痂的唇纹上掐开一道口子,嫣红的血珠衬得他一张脸漂亮极了。朗毓又凑上前,把那几滴血珠用舌尖一卷,嗯,血腥味儿,人味儿。   “胡愧槐,”于是他连名带姓地喊他,小舅舅掀起眼皮看向他,他又说:“你个变态!”   胡愧槐翘起唇角,对这个称呼一点儿不介意。   朗毓卧倒在他怀里,呆呆地出神想着什么。胡愧槐放下书,也在想东想西。他的手摸上小浪儿的头发,顺着坚硬毛糙的发丝一路向下,指尖勾动他的脖颈,来到锁骨,最后环在腰上,又把他往怀里搂紧了些。   这个亲昵的举动让朗毓觉得自己的判断应该是正确的,小舅舅在一定程度上是喜欢他的。   “你照顾好爸妈,等我回来。”遂他又说了遍。   他显然也喜欢这个表里不一的变态,喜欢小舅舅这种对比强烈的反差态度,喜欢他在自己面前露出凶戾的生机,更喜欢他为着自己,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使出他阴暗诡谲的小心思。   既可怕又迷人,刺激还有趣,简直让他上瘾。   “要是能跟你一起出海就好了,”朗毓对二人即将到来的分别深表遗憾。他在小舅舅暴露出变态的一面后迅速适应了这种变化,并且很快调整好自己的位置,认为不必再保持那一点点面对长辈和优秀青年时微不足道的尊重,对自己的劣根性不再做丝毫伪装,一秒钟进入角色,把自己放在与小舅舅平等的对立面上,“我会想你的。”   这种羞人的情话被他信手拈来,反正小舅舅不能还嘴,只能任凭他在口头上调戏加占便宜。   只不过此时的他在不要脸方面有待精进,所以他把脸埋在小舅舅的胸口,闷声补充:“——会想你这个变态的,最好等我回来时,你还是这样。”   只对我这样。朗毓在心里默默说到。   呵,胡愧槐顺着小浪儿的毛想到,小浪儿还是成长了呀,虽然自己变态的一面要是吓到他也蛮有趣的,但目前的发展也不错。   两人的角色变化在分别前夕表现得平缓而温吞,他俩不约而同地各自克制自己,尽量不做出使对方失控的举动。   二月二的祭海仪式仍然庄严浩大,只不过这天是个阴天,气氛因此有点儿沉重。所有仪式结束后,朗毓被一家人围起来,亲娘不像上次那般慌乱,阿爹也没有特意找人照顾他,只是难免语重心长:   “你自己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机灵点儿、有点儿眼力见儿,谦虚点儿,别给人添麻烦。”   亲娘补充:“是,家里你就别担心了,跟着凤把头好好学本事,我们不指望你能出人头地,能平安回来就好。”   毕竟是第一次离开家,即使爹娘只有三言两语,依旧能让朗毓眼眶发热,心里发酸。   这时候小舅舅抬起他的手腕,给他系了条一模一样的平安结,然后突然抱住他,朗毓刚觉得这举动有些奇怪,手心就轻轻写下几个字:别让我生气。接着将他的五指慢慢收拢在掌心里,似乎这样朗毓就会攥住这几个字,不让它们飞走,一直铭记在心。   他攥得朗毓很疼,等他若无其事地松开怀抱时,朗毓的左手隐约有点儿发烫。   朗权栋夫妻俩对二人的重归于好喜出望外,离别的愁绪也减轻了些。   凤把头一声出航啦,众人依次告别,踏上货船。   朗毓这一路走得吞吞吐吐,往昔的温暖甜蜜涌上心头,未来的陌生遥远像挥之不去的薄雾,终将他和亲人隔离开来,看到了孤独。   岸上的爹娘互相依偎,小舅舅面目模糊,可是不用他清晰地看到那张脸,他也可以想象出小舅舅的眼睛,越过万里山河,牢牢锁定自己。   他对他们挥挥手,发现自己再次失声,满腔不舍之情,覆盖了言语。   中午吃饭时,他在亲娘的布包里发现了一兜豆包,他迫不及待往嘴里塞了一个,又看到下面压着张纸条,铺开来就看到上面写着:儿子,加油!   朗毓的眼睛瞬间涌出热泪,他发誓,一定要凯旋而归,不让爹娘失望。   可惜他这誓言刚立下不到十分钟就破灭了,船帮才行至离狼鱼岛最近的一个码头,收到海军的最新公告:   封海令   自即日起,暂停一切海上运输,禁止私家船队驶离近海,以靠近陆地200海里以内为航行范围。违者将依法以妨碍公共秩序罪论处。——四十八共和国海军总局:2050年2月22号   众人对这个公告相当愤慨,但是愤慨也没用,凤把头和其他几座岛上的把头打听了一下,原来他们对公告的内容早有耳闻,只是大家都不能确定,现下明文条令出来了,他们才不得不死心。   “那没说封海到什么时间为止么?”   “个把月是别想解封了,封海得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呀,现在每二十海里就有一处岗哨,海军二十四小时在海上巡逻,荷枪实弹,吓人的很!上午有个把头不信邪,没等开到二百海里就连人带船给扣下了,那连警告都不警告你,直就铐上带走。”   “是,我看咱们也都老实一点儿,该回家就回家,再等消息吧!”   凤把头并几个大人对此疑窦丛生,朗毓对此既失望又开心,狼鱼岛的船帮头一次出海不到半天,就原模原样打道回府了!   想必是在他们走后岛上也接到了消息,村民都哭笑不得,朗权栋夫妻俩你看我我看你,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这不纯粹玩儿人呢么!白忧伤一场!   闹出这么个大乌龙,村民们也懒得对船帮的归航表示欢迎,该干嘛干嘛。所以朗毓一下船兴高采烈地跑回家,本想进门来个热情的拥抱,结果砍柴的爹对他的热情视而不见,升火的亲娘一脸嫌弃,   “去叫你小舅舅回来吃晚饭。”   朗毓热情的小火苗儿扑哧浇灭了,扔下包袱,又情不自禁地高兴起来,凑到亲娘背后捧着脸“叭”地亲了口:“好嘞!”   余月凤含笑看着儿子的背影,嘟囔道:“臭小子!”   朗毓风驰电掣地朝着狼山狂奔,心跳随着激烈的脚步也变得狂乱沸腾,连日以来压制的心情,此刻就像频临喷发的火山,满肚子逛来荡去,灼灼地烧开来,烫得他的心像炮仗般砰砰砰地砸在胸口,浑身上下都像要爆炸了似的,拼命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待他一鼓作气跑到山顶,小舅舅赤着上身席地而坐,听到他小狼狗般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便转过头来,目光一落到他因为激动而一片通红的脸上就浮现出促狭的笑意,漫不经心地一声嗤笑,玩味地看着他,像是在说:还不过来!   朗毓颤抖着心肝儿,屏气凝神地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一眨不眨地看了他一会儿,好半晌才说:“变态小舅舅,我回来,你开心死了吧!”   小舅舅扬起一侧嘴角,对朗毓痴迷他的态度志得意满,不用他动手,朗毓就迫切地抱住他,吐息滚烫地说到:“完蛋了,我怎么会这么喜欢你这副样子!好想吃掉你!”   小舅舅在他心口写到:我吃你,你会更喜欢。   虽然为朗毓没能出海历练有些失望,但是孩子能留在身边还是很开心,一家人气氛轻松地吃完晚饭,朗毓对和小舅舅的单独相处非常期待。   他在炕上滚来滚去就滚到小舅舅身边,见人家一本正经地端着书本,暗自磨牙,故意又踢又打的捣乱,挤在他身边抱怨:   “装什么正经人!你还没跟我解释呢,余春梅和朗二那天……到底是干嘛呢?”   谁装正经人了,小浪儿就是浪,想要直接说呗!胡愧槐合上书,拿笔在本子上写:性|交。   朗毓头一次知道这词儿,他不明白具体的意思,但是并不妨碍他为这个词呼吸急促。   他趴在小舅舅的肩膀上对着他的侧脸发问:“那他们为什么要、要性|交?”   胡愧槐又写:你为什么想知道?   朗毓略有羞赧:“我就是、就是好奇呗!不耻下问么!”   胡愧槐再写:那天晚上你舒服么?   朗毓蜷起腿,更加面红耳赤:“嗯。”   胡愧槐:那就是为了舒服。   朗毓的裤子里硬得有些难受,一会儿蜷起腿一会儿又抻直,他再问:“那你舒服么?”   胡愧槐暗自笑了下:舒服。   这下朗毓伏在他的肩膀上说不出话了,犹自喘了会气平复下心情,可惜无果。他攥住小舅舅执笔的手,“我想。”   胡愧槐写:想像那天晚上那样舒服?   朗毓闷闷点头。   胡愧槐写:不行,你年龄太小,这种事做到了对身体不好。   朗毓不屑地斥责:“那你那天晚上还那样!”   小舅舅又写:你已经到了梦遗的年纪,偶尔一次没关系,刻意去做会影响发育,你会长不高的。   朗毓终于意识到问题的所在:“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姥爷又没教过这些。”   我啊,胡愧槐心说,当然比你懂得多。他在本子上写下最后一句:你如果难受就离我远一点,靠我这么近,你只会更难受。   不等朗毓再次发问,他已经合上本子,下地熄灭灯,老模样地躺下睡觉了。   朗毓坐在黑暗里发了会儿呆,直觉告诉他小舅舅说的是正确的,但是他心里相当不爽,觉得小舅舅这话好像是嫌弃他似的。   他干脆扑到小舅舅身上,一条胳膊一条大腿压住他:“我非要贴着你!凭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就不听你的!”   不听我的你只能自讨苦吃了。胡愧槐闭眼假寐,他有预感朗毓是不会这么老老实实睡觉的,对朗毓接下来的举动心里明镜,非要熬一熬他。   果不其然,朗毓的老实维持不到五分钟,这五分钟的时间里他内心天人交战,一边觉得那事儿真肮脏,想想朗二和余春梅当时的丑态,非常之唾弃。可是小舅舅对他做的那回事儿,非但没有那种丑态,反而透着未知的神秘。可要做这个会长不高,个子矮很丢人的!尤其还有个小舅舅在一旁衬托。   既想长高还想舒服,朗毓都觉得自己犯贱得无药可救,不做就不做呗,十来年没做过那事儿不是也没啥么!但是……但是小舅舅真好摸啊!皮肤、肌肉、胸下的肋骨,结实的小腹,手感棒极了!不是他非要摸他,是小舅舅的皮肤自动粘着他的手,勾引,赤|裸|裸的勾引!真想咬一口,掐一把!   于悄无声息中,胡愧槐猝然攥住朗毓滑向身下的手腕。   朗毓的手脖子被小舅舅攥得不能动弹,少年发育期间都是骨头,硬邦邦的,可朗毓依然觉得这只修长的手触感美哉。   “嘁,小气包子,”他嘟囔道:“给我摸摸怎么了?在海边儿,还有上次,你可没少摸我,我都没说什么!”   瞧瞧这流氓的本色,长大了还了得?胡愧槐心里直摇头,干脆侧过身拄着脑袋看他,朗毓也在阴暗的光线里好奇地盯着他。   小舅舅在他胸口慢悠悠地写:我可以给你摸,不过你得负责。   朗毓说:“娶你吗?”话一出口就哧哧笑。   胡愧槐深感无奈,他觉得小浪儿还是不懂:你是不是很想对我动手动脚?   朗毓很诚实地说:“是的,我控制不住我自己,非常想对你动手动脚!”   胡愧槐:为什么?   朗毓霸气回答:“因为我想。”   小兔崽子!胡愧槐写:我看你是想挨揍。   朗毓一翻身,动作矫捷又利落地骑到小舅舅腰上,前后晃动着身体笑嘻嘻地说:“来呀来呀,我就喜欢你揍我!”    ☆、第二十四章   胡愧槐不负他望,他腰上那层看似单薄的肌肉实则力量生猛,这边颠儿着朗毓的屁股向上一顶,那边伸手扣住朗毓的脖颈,一个电光火石立刻翻身做主,再一手攥住裤腰,眨眼之间朗毓连裤子都输没了,被他心狠手辣甩了六七个巴掌,皮肉巴掌的脆响声在黑夜里尤为突兀。   朗毓咬了一嘴的枕头皮儿才没痛呼出声,待巴掌一停,把身体舞出个翻江倒海,可劲儿地扭起来,又想把小舅舅甩下去又想倒出手来还击,结果两样一件也没成功,倒是闹腾得更加精神十足,拳脚摩擦间身下那一杆标枪盎然鼎立,小舅舅一手扣着他的脖子一手掐着他的腰,俯下身来时,另一管儿枪同样神气活现地抵住他的屁股。   朗毓登时笑了,“小舅舅,你顶得我难受,要么给我舒服舒服呗?”   人家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这是半天不见脸比天高,变着法儿的不要脸。   胡愧槐瞪着朗毓的耳朵目露凶光,觉得不能说话实在太碍事儿了,他泄愤似的一口叼住朗毓的肩膀,在他手臂上言简意赅的写:赛脸?揍你!   朗毓的小屁股一撅一收,“来啊来啊,不怕你揍我,就怕你不揍我!”   这是一点儿不怕自己了?胡愧槐怒火中烧,手沿着火炕从朗毓的肚子下面挤过去,一把捞住那根不安份的玩意儿,正待使劲,朗毓一迭声喊:“错了错了!我错了,你别捏!”   胡愧槐在他的蛋蛋上面不轻不重的敲了两下,意思是你再得瑟舅舅我指定掐你个卵|蛋开花儿!   等他翻身平躺,脸上又恢复那种薄情寡义的神态,一见到他这神态朗毓就心痒,他现在纯属犯贱,就不乐意看到小舅舅舒坦,非想惹他生气。而且没来由地有股子自信,虽说两天前小舅舅还身体力行地要弄死他,但是自从那天开始,他认定小舅舅不敢把他怎样,充其量、顶天儿也就是个泄愤地掐几把,咬几口,顺带甩几个巴掌,痛极必爽嘛!   他的手又摸上小舅舅的腿,沿着大腿根儿来回摩挲,得意又欠扁地笑:“小舅舅,我很久以前就想说,我特讨厌你没表情的样子!所以不管你生气还是开心,我就特上瘾,特喜欢!你现在一定又想淹死我吧?不过你肯定舍不得,我知道的。多亏你上次呛得我死去活来,我现在开窍啦,你   后来之所以会那么愤怒,是因为你发现你没法儿看着我死,虽然你很想。”   他越说越豁然开朗,经过他自己这么一分析,他觉得自己实在太聪明啦,高兴起来便索性破罐子破摔,抛弃一切伪装,跟小舅舅闹个痛快。   “我再也不怕你了!再也不怕了!我现在一心一意地喜欢你,要么惹你生气,要么让你开心,你自己选一样嘛!”   小浪蹄子,胡愧槐简直被他气笑了,人不要脸果然天下无敌啊!   朗毓见他不说话,更加坐实心中的想法,又掀掉被子爬起来,流氓似的摸小舅舅的两条腿。   “你教我嘛,上次那样,别在我身上,你自己弄嘛,不然我真睡不着。”   好吧,不来套勾魂夺命杀煞煞他的得意劲儿,小浪儿还真把自己当软柿子了!   胡愧槐勾住平角内裤的裤边,利落地往下一扯,赤条条地挪到墙边儿坐好,冲朗毓勾勾手指,朗毓着魔地凑上前,想亲他又被他掐住两腮制止……全文见微博,刀刺NJ   小舅舅一向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眼睛里似有泪光一般剔透闪烁。   “小舅舅,”他哑着嗓子凑上脸,“你这样,迷死我了!”   小舅舅愉悦地笑了,在他胸口上转着圈儿写:小浪,你玩火自焚。   “嗯,”朗毓伏倒在他肩膀上,对此无力反驳,只能紧紧搂住他,“以前都是隐隐约约,现在,我必须跟你好!你变态、迷人,”他拉住小舅舅的手往身下放,想用一切词赞美他,又想用一切恶毒诋毁他,但不管赞美还是诋毁,小舅舅反差强烈的两种模样都撕扯着他的魂魄,一颗年少的心经不起这样馥郁的蛊惑,彻底疯了,“只想跟你好,一辈子跟你好。”   胡愧槐搂他入怀,手在他身下几个起伏,朗毓在他耳边难耐地哼吟着,随着他的呼吸堕落进温暖的地狱。   自这晚简单的水乳交融、剖心挖肺之后,俩人就像共穿一条裤子的铁哥们儿那么好,随时随地打闹嬉戏,无时无刻形影不离。当然嬉戏打闹多数都是朗毓主动,胡愧槐被动,实在被闹得心烦才出手教训朗毓一下,不过朗毓是典型的给点儿阳光就灿烂,越跟他闹他越起劲儿。   尤其晚上临睡觉,没有一天能消停,非得闹个五更半夜才能休息。后来胡愧槐丢给他一本《□□》和《生理知识讲解》,在看到西门庆精尽人亡,和学术性地讲解了男人的□□数量有限用完则止后,终于死心弃绝欲望。晚上不能折腾,那就在白天使劲折腾吧!   他跟小舅舅学潜泳,小舅舅跟他上山遛马,在海里小舅舅比他厉害,骑马时他比小舅舅技艺精湛,然后得空再占点儿便宜,每天的生活都是肆意张扬,快乐多彩。   可操蛋的是余春梅把孩子生在后山的小树林里,要不是朗毓和小舅舅骑马路过听到哭声,那孩子哭死都没人知道。   “这谁的娃儿呀?”朗毓扒开树枝,挥散蚊虫,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托起来,被满手的血和黏糊糊的液体搞得一脸嫌弃,下一秒就把软骨头的小孩儿往小舅舅怀里一推。   胡愧槐托着小孩儿的姿势活像托盛满水的芭蕉叶,既不敢用力也不敢松手,不能离太近也不能离太远,朗毓趁着这功夫把手上的脏东西一股脑地抹他衣服上,瞧见小舅舅瞪眼过来,立即得意洋洋地一吐舌头,随后才正色说:“这是余春梅的吧?”   胡愧槐点点头,是她没错。   “娃儿他爹谁呀?朗二?诶,咱把这孩子送俊婶儿那,保管有热闹看,”说完兴奋地去牵马,小舅舅却托着小孩儿没动地方,“干嘛不走,这小孩儿再这么哭下去就没救了,难不成你想把他抱回家?”   胡愧槐摇摇头,拿衣摆把小娃娃裹住,谨慎地翻上马背,率先向船坞的方向疾驰而去。   “哟,黑白双煞来啦,”凤把头瞧见是他俩就没动地方,照旧在电脑前忙活,过了两三秒听到婴儿啼哭才注意到胡愧槐抱着孩子,当即站起身。   一旁的余海也惊讶问:“你俩谁的呀?”   朗毓翻了个白眼儿,孩子越大,就会发现大人们才是老不正经的那个。“后山林子里捡的。”   “先送医务室,”凤把头使唤余海把孩子抱走,又拿眼在两个少年身上扫一圈,一脸亲切的微笑对向朗毓,“就数你们俩天天闲逛遛风,咱这岛上有什么事儿,你俩门儿清。知道这孩子谁的吗?”   朗毓刚想开口,被小舅舅扯了下手腕儿,立即闭口不言。   凤把头还想再努力套套话,胡愧槐却一闪身挡在他和朗毓中间,那一副用沉默来武装自己应对万变的模样实在欠扁。   “还挺护犊子,”凤把头揶揄到,“不想多嘴惹麻烦?行,你出去,朗毓留下。”   完,人家逐个击破。胡愧槐暗自叹气,只好转身出去。   他一走朗毓就对凤把头直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您别想套我话!”   “得了吧,”凤把头坐回椅子上,对他的满身防备不以为然,“这么相信你小舅舅?人家那脑袋玩儿你七八个都不是事儿!你天天赖皮狗似的跟着他,除了潜水没学到点儿别的本事?”   朗毓一见这阵势是要谈天交心,自发坐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啥本事?”   凤把头勾勾手指,神秘兮兮道:“你还想不想出海了?”   朗毓道:“当然想了!”   “再过两年,你小舅舅可十八了,他在船坞的成绩你是知道的,到时候你们俩一块儿出海,你是大姑娘上轿头一次,人家可两次了,照这么下去,你什么时候能超过他?”   朗毓心里打嗝儿,面上却不显:“我为啥非要超过他,他是我小舅舅,他比我强我乐意。”   “真乐意?”凤把头好笑地刺激他,“我可瞧见了,现在是你剃头挑子一头热,甭管是拳脚功夫还是课本儿功夫,他要是不高兴,时刻给你甩脸子,你被他磋磨得跟孙子似的,你就不想什么时候出息一把,遇事儿不求他,没有他你一样处理得干净漂亮,让他对你刮目相看一下?”   “没您说的那么严重,”朗毓讪讪地思忖片刻,觉得也是,现在有啥事儿都跟小舅舅报备,这都成习惯了!小舅舅就是不能说话,要是能说话,指不定怎么损他呢!“那……您啥意思?”   凤把头端正神态:“你知道老秃鹰吧,他是个狠角色,海上不管黑白两道的规矩,还是各种流言传说,各个英雄好汉,他比谁都清楚,那就是在世的活诸葛,他现在身体不好,在咱们岛上又是个孤寡老人,你呀,每天去看看他,哄他开心,多伺候伺候他,他哪天一高兴,肯定就把一身本事传给你。”   朗毓迟疑地问:“真的?”   凤把头煞是肯定地回:“我有必要骗你一个小孩儿么?不过你要是真想跟他学本事,可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得有点儿恒心。”   也不知道凤把头和小浪儿说了啥,这孩子一出来就打了鸡血似的,还一脸严肃。肯定又被凤把头给忽悠了,胡愧槐为小浪儿的智商忧心忡忡。   这当口凤把头又把所有村民都叫到校场集合,他站在主讲台上神情肃穆,目光刀锋一般扫过人群,估摸是气极了,张口就是脏话:   “太平日子过久了,饱暖思□□,管不住自己的狗|屌了?我今天在后山捡到个刚出生的小娃娃,是谁的种我就不说了,我清楚,你们自己也清楚。这孩子你们不要,我要。不过嘛,从今天起,我将在岛上全面覆盖监视网,你们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将受到监控,家里除外。我不要求你们好自为之,因为你们实在令我恶心,谁要是不服,尽管来找我。”   终于进入监控时代了,胡愧槐眺望着漫天飞舞的银色蝴蝶,这东西每支都装着个微型摄像头,随便藏在树叶或者花花草草里,轻易不能发现。   他总觉得这个小岛早晚有天要出事,太和平了,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压抑心里的渴望,不管是好的渴望还是坏念头,岛上的女人从来没出过海,自从余檬的特例出来后,女人们也隐约对现在的生活产生怨怼和反抗的情绪。而跟余春梅乱搞过的男人岂止一两个?应该说这种淫|乱关系不止一两个,后山那片地儿,不知道承载过多少男男女女苟合的印迹。   就像余春梅轻易变成疯子,就像朗毓轻易迈过心坎儿一头扎进他们奇怪的关系里,生活数十年如一日像平淡无奇的白开水,缺少刺激,可即使是白开水,也会有变质的一天。   朗毓没有小舅舅那般深谋远虑,他对于全岛陷入监控时代只有一点不满,那就是他再也没法儿随时随地占小舅舅便宜了,亲一口摸一把什么的,谁知道镜头背后的人用什么心思来揣度他俩。   他这边垂头丧气地走在回家的小道上,小舅舅在那边还使劲儿刺激他,一会儿推他一下,一会儿凑上来跟他勾肩搭背,朗毓做贼心虚地挣脱他的手,又被小舅舅拉住,赶忙在他手背上拍了下,扭头巡视一圈儿,压低声音吼:“疯了?被人看到怎么办?”   胡愧槐忍不住轻笑一声,小浪儿这担惊受怕的模样还挺有趣儿,又扑过去一把搂住他,捏捏他的耳朵。   朗毓挣脱不开,干瞪眼,闹了一会儿觉得也是,反正他们俩男的,打打闹闹也正常,又精神奕奕地跟小舅舅撕把起来。    ☆、第二十五章   隔天胡愧槐就猜到凤把头骗了小浪儿啥,原因是朗毓一大早便兴致高昂地跑去老秃鹰的小破屋,又是给人家端茶倒水又是陪聊□□的,咳,□□主要是老秃鹰躺在躺椅上,朗毓搁一边儿扇扇子。   好嘛,免费的劳动力,还又勤快又机灵,凤把头果真好算计呀!   可其实朗毓是很讨厌老秃鹰的,他还记得呢,上次他骑坏凤把头的马,这老头儿搁旁边煽风点火鼓动亲爹揍他和小舅舅。真正的长辈就该像姥爷那样,做到心怀天下却不多言。这老头儿碎嘴也就算了,还极其暴躁,这不,又把他端来的洗脸水一脚踹翻在地。   “你腆着脸来老子这儿献什么媚?老子用你照顾?还打洗脸水?我是手断了还是脚瘸了?用得着你伺候?”   在朗毓之前,已经被老秃鹰分别骂走了余海和朗太辉,并且骂哭一个奔福。朗毓才不会没出息地哭鼻子,也不会轻言放弃。他任劳任怨地捡起洗脸盆,发现铝盆摔坏出个小口子,就坐在房檐下拿工具修补。叮叮当当合着树林里的鸟鸣,虽喧哗却也清脆可爱。   老秃鹰出来发现朗毓竟然还没走,木桌上已经摆满豆包和清粥小菜,憋着一肚子火坐下来,狼吞虎咽塞了俩豆包,然后说:“做的这么甜,一看就是娘们儿的手笔。”   朗毓不忿他对亲娘的称呼,停下动作回嘴道:“娘们儿的手笔怎么啦?您老牛逼,您不也是从娘们儿肚子里出来的!”   “小兔崽子,你跟谁耍横呢?”老秃鹰回手就把筷子丢到朗毓脸上,“老子从娘们儿肚子里出来时,你还不知道在哪个卵蛋里憋着呢!”   朗毓闲闲道:“不是左边儿的蛋就是右边儿的蛋,左右逃不出我爹的蛋蛋,憋着就憋着呗,反正我战胜了千万军马,成功下生啦!无所谓!”   他自得其乐摇头晃脑的欢快样实在让老秃鹰生气,竟是挥手把桌子一掀,皮薄陷大的豆包和清脆可口的萝卜咸菜铺一地。朗毓心疼地扑过去捡,把几个豆包上的土扑噜扑噜,吹一吹,不乐意地说到:“喂,你个臭老头儿!浪费粮食可耻你知不知道,这豆包儿可是我娘辛苦做的,仨俩月才做一回呢!你不爱吃也别丢啊!老大不小个人了,真不懂事儿!”   老秃鹰闻听此言气急败坏,走上前趁朗毓不注意,一脚蹬在他屁股上,给朗毓和他满怀的豆包儿再次摔了个尘满面,“滚,给老子滚!老子不用你教训,滚!”   朗毓愤愤不甘地扭过头瞪他,爬起来道:“滚就滚!要不是凤把头吩咐我,你以为小爷我愿意伺候你!”   想和老秃鹰学本事是甭想了,朗毓背着小手气咻咻地往船坞走,忍了他好几天了,实在忍不下去,这老头子的脾气咋就这么臭?是吃臭豆腐长大的么!   他本来是想找小舅舅吐吐苦水,结果到了船坞发现人家正在模拟器里驾驶潜艇,头戴黑盔手指纷飞,在那圆咕隆咚的银球里镇定自若运筹帷幄,既威风又帅气!   朗毓满腔崇拜之情在看到凤把头孜孜不倦地教导余檬时化成满腔挫败,连小丫头片子的成绩都比自己好,更别提向来是金榜题名的小舅舅了,这得啥时候才能超过他嘛!   正委屈巴巴呢,余檬从模拟器里出来,迎面看到他一脸向往的神情不由得莞尔一笑,“今天怎么没去山上遛马呀?”   朗毓白了她一眼,“小爷我心里有章程,不是那种不学无术的人,你少挤兑我!”   余檬赶忙捂嘴,笑得两眼水汪汪,“瞧你这可怜样儿,你是被老秃鹰爷爷骂过来的吧?”   “还老秃鹰爷爷,”朗毓面上不屑,“你倒是把他当爷爷,那你去伺候他呀!”   “我一个女孩子怎么伺候他嘛,又不方便。再说凤把头特意让你去,你就没想想原因?”   “我已经想出来啦,”朗毓哼了声,“凤把头那鬼的,不就是看我成绩最差,就算不跟你们一道学东西也不可惜,你们都是岛上未来的精英,现在的花朵,时间宝贵,只有我,烂泥扶不上墙,浪费时间不学习也无所谓,所以派我去伺候老秃鹰呗!”   余檬生气地沉下脸,少女娇俏的面容严肃起来也别有一番气场,“你怎么能这么想凤把头?他如果是以成绩把咱们分作三六九等,那伺候老秃鹰爷爷的活儿不该你去,应该是阿槐,或者我,再不济让朗琪睿去也比你强。况且你这一番话说的,是气话还是真妄自菲薄呢?凤把头还说你最聪明,我看呀,他是高看你了!”   说完要走,朗毓被她训的满脑袋浆糊,又拦住她追问:“照你这么说凤把头让我去伺候老头子还是抬举我呢?你把话说清楚,凤把头到底怎么想的?”   余檬嗔怪地撇撇嘴,“我是听我爸和奔福说的,他们说老秃鹰爷爷大有来头,就连海军听到他的名号都要礼让三分,说他……曾经给四大船队当过舵手,四大船队你知道吧?就是那群海盗,据说一支船队有两千多人,天南地北、黄白黑都有,他能在这样浩大的船队里当掌舵的,那得多厉害!这么厉害的人,凤把头要是不把你当回事儿,能让你去照顾他吗?”   朗毓对四大船队的传说早有耳闻,对老秃鹰的来头却是头一回听说,当下也很惊讶,心想那么厉害的人,有点儿脾气也正常,岛上就连有点儿资历的老船员都拿腔做势呢!可一想起老秃鹰对自己的态度,依旧头疼。   “就算真是这样,那凤把头真抬举我了!老秃鹰那怪脾气,你是没看到,他……哎呀,简直一言难尽!”   余檬见他听得进规劝便欣慰了,又给他出主意:“你没听说老小孩儿老小孩儿嘛,人越老越沉不住气,他那不是怪,是想活得开心放松点儿。你别把他当老人,就把他小孩子,你想想,咱们小时候拌嘴吵架时什么样儿,你怎么对同学的,就怎么对他呗!当然适当的时候稍微让着他点儿,毕竟他现在的心理年龄,比你小嘛!”   朗毓将信将疑:“这样能行?”   “你试试看呗!”   朗毓任重道远的点点头,“对了,你刚才喊我小舅舅什么?阿槐?你个小丫头片子,阿槐是你叫的吗?再说你咋总跟我小舅舅在一块儿,你不会对他心怀不轨吧?”   余檬一看他又没正行儿了,生气地“呸”了声,“谁稀罕你小舅舅那根木头,他比老秃鹰还臭还硬呢!我要是心怀不轨,那也得是对……”   说到这儿立刻小女儿家的一脸绯红,扭头冲模拟器里看了眼。   朗毓顺着她含情脉脉的目光往里一看,顿时打了个激灵,“你……你不会对……对凤把头?”   余檬少女怀春般忧伤又憧憬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凤哥哥……”说着一抹红脸蛋儿。   朗毓被她肉麻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咦~~凤哥哥~~我看你是疯了,你和凤把头……”   “停,”余檬伸手打断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过没关系,我心有情郎,情郎心有江山,只要他没旁的牵挂,等到我长大那天,凭借我优秀出色的品格,哼,一定拿下他!”   “诶哟我的妈!”朗毓狠狠搓了搓寒毛倒竖的胳膊,转身朝老秃鹰的小破屋去了。   可是他虽然到了门口,却不敢进去,主要是拉不下脸面,怕迎接他的是老秃鹰的冷嘲热讽。   唉,原来伺候人这么艰难!傍晚他回到家的时候,家里人都忙碌了一天,亲爹赤膊满身大汗在劈柴,亲娘哼着小调儿在做饭,小舅舅也坐在小桌前写资料,只有他什么事儿都没干,现在回家仍然什么活儿都找不到,都闲出屁来了!   他托着腮一脸忧愁地望着小舅舅,半晌后说:“你为啥这么用功?你就不能放松放松,啥也不做,等着我超越你吗?”   实际上已经凭借天赋相当不用功的小舅舅纳闷儿地看了他一眼,在谈话专用笔记本上写:你想超越我?哪方面?   朗毓病恹恹地瞥了眼那行字,“哪方面我也超越不了你啊!”   小浪儿受打击了。胡愧槐笑着写:你骑术很好。   “骑术好的多了去了,凤把头的骑术能甩我一条街!”   胡愧槐:你才十四,凤把头四十四,他在你这个年纪还不如你。   朗毓:“他在我这个年纪的骑术当然不如我,因为他这时已经是准把头的接班人了。人家有正事儿,就我没有。”   胡愧槐顿了顿,又写:可你不要脸呀。   朗毓瞪他一眼,“您还能再损点儿么?打击我有意思么你!”   胡愧槐窃笑:我是认真的,脸皮厚有时是很大的优点,比如你和船坞的工人们关系都很好,而我们这辈的同龄人除了你没人做得到。   朗毓说:“那是因为我嘴甜会说话,谁跟你们那榆木脑袋一样,跟大人说几句好话就憋得脸红脖子粗,脑子不转弯儿!这叫天赋。”   胡愧槐深以为然,再写:比如你和姥爷下象棋,每次你都输,回回挨骂,可你总给自己找借口,一点不当回事,不过下次不会输得那么惨。   朗毓义愤填膺:“我那是表面不当回事儿,实际我记得可清楚呢,而且我背地里琢磨半宿不睡觉,下次才不会在头一个地方摔倒!”   胡愧槐:所以你嘴甜,脑子转得快,记性好,肯认真对待你喜欢的事情。这是不是你的优点?   朗毓顿时有点儿不好意思,嘿嘿笑了两声,难得小舅舅夸他,“哎呀,你说是,那就是呗!”   胡愧槐伸手弹了下他的脑门儿:每个人长处不同,擅长的东西也不同,不会有全能型的天才,凤把头不是,我也不是。你不需要为你没能拥有的长处挂怀,因为别人也会嫉妒你拥有的天赋,为自己无法拥有的东西失望失意,纯粹是庸人自扰。你需要的是扬长避短,在你擅长的领域里,在你目前的阶段,做到最好。   好吧,经小舅舅这么一点拨朗毓的心情好了不少,心情一好就得意忘形,他贱兮兮地爬上木桌,这个高度就比小舅舅高啦,于是他居高临下地眯起眼睛:   “你说实话,你其实特喜欢我吧?是不是总在暗地里偷偷观察我的一举一动,为我魂牵梦萦?不需要这样,毕竟我也是很喜欢你的,来,小坏坏,为我们的心意相通亲个嘴儿先!”   他刚凑过脸突听背后一声开门响,当即吓得往地上一蹦,可惜蹦的太仓促,蹦了个屁股墩儿,桌上的资料笔记洋洋洒洒飘了一身。   亲娘在门口举着锅铲张大嘴巴,“朗毓,多大了你还往桌子上爬,你属猴子的?你看你小舅舅坐得多端正,你再瞧瞧你,你干脆上树得了!叫你爸进屋吃饭。”   朗毓哀怨地看了眼在夕阳下岁月静好的小舅舅,心里狂呼:为啥跟小舅舅在一起,挨骂的永远是我!   第二天一早,当老秃鹰萎靡不振的推开房门,正对上朗毓那张阳光灿烂的笑脸。   “老秃鹰爷爷,早上好,来吃豆包吧!”他边说边把小饭桌摊开摆到地上,再把菜篮儿里的饭菜一一摆好,对站在门口风雨欲来的老秃鹰招招手:“快来呀,咱俩一起吃,这样你如果再想扔豆包儿,可以直接扔我怀里,毕竟,我今天只带了四个包子。”   他很可惜的耸耸肩,老秃鹰饱含怒气地坐下后,果然抄起个豆包丢他,朗毓眼疾手快立刻接住,往嘴里咬了一大口,嘴巴咂得可响,“真好吃,真好吃!”   老秃鹰再丢,他又老模样地接住,干脆一手一个,左一口右一口。   老秃鹰气地横眉倒竖,“你—— ”   “我滚嘛!”朗毓抢白,“我知道,但我就不滚,欸,您生气吗不是,您气吧,看看是您先被我气走,还是我先被您气走,不过我是不会跟您生气的,这小院儿这么好,冬暖夏凉,每天乐呵呵的多舒服!哎哟不知道谁小心眼儿呐,谁小心眼儿谁受罪,真想不开哟,哟哟~”   老秃鹰把一口牙咬得咯咯作响,瞪了他片刻才恶狠狠地说:“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   从这天开始朗毓发挥他臭不要脸的极端本色,把作业搬到老秃鹰门口写,写一会儿开始磨洋工,做做弹弓射个蚂蚱打个蝴蝶呀,搬个木头拿柄木剑哼哼哈嘿,等下午烧壶热茶,给老秃鹰倒一壶,自己倒一杯,啧啧有声地吸溜,再拿叶子吹个小曲儿,晃晃腿,刻点儿木头做做手工。   总之他看起来又闲又悠哉,老秃鹰要骂他他就摇头晃腚地回嘴,要使唤他干点活儿他就说你没长手啊,就算帮忙干活儿,也得一唱三叹的喊累啊苦啊,要么求夸奖,要么哭命不好。   这小院儿都快成他的根据地了,一堆破烂玩意儿全搬过来。老秃鹰神烦他,就想不通咋有这样的小孩儿,脸皮忒厚,没心没肺,赶不走骂不走,这院儿里天天叮叮当当,没一天消停!   这天老秃鹰叼着烟袋锅,瞧朗毓神采飞扬地端着□□打靶,倒是打得挺准,就是打完后那一脸自鸣得意的小样儿让人眼烦。   “就这点儿本事,我还以为你多厉害!”   朗毓放下枪扭过脸儿来,夸张地说:“这还不厉害?枪枪命中靶心,我这都百步穿杨了都!”   “嘁,”老秃鹰嫌弃地直咧嘴,“你当人家都是木头站在那儿不动让你打?老子年轻的时候那才叫一个准,闭着眼睛都能打下鸟儿来!”   “哟哟哟哟,”朗毓也学他的模样咧嘴,“还闭眼打下鸟儿来,你以为你郭靖呢!我才不信!”   老秃鹰当即要急眼,“不信?你激老子给你露一手呢?”   “对啊,我就是激你,不服你露一手!”   老秃鹰大手一挥:“枪拿来!”   朗毓把枪递给他,老秃鹰在手里掂了两下,抬手对准天空的飞燕,等那燕子飞进了便是一枪射出,那燕子扑棱的翅膀顿时往下沉了几番,到底是□□力道小,过会儿又照样飞走了。   老秃鹰把枪丢回朗毓怀里,朗毓望着燕子半晌,发出一声:“哇~没瞧出来,您这一手真绝了!”   这回轮到老秃鹰洋洋得意摇头晃脑了,朗毓眼珠一转,又提溜着□□唱叹:“诶哟枪法比不过人家,就不露丑咯!咱练别的。”   说着又拎了把木剑,对着木桩掷地有声地打将起来。   老秃鹰又是一声冷哼,“你这剑法跟你那哑巴小舅舅学的吧?”   朗毓边练边说:“我小舅舅不是哑巴,他会说话呢!是跟他学的,您瞧我这架势怎么样,是不是深   得他真传,非常有风范!”   老秃鹰老神在在地摇摇头:“你小舅舅的剑法还是凤小子教的,凤小子的剑法可是受我提点过的,凤小子嘛,学得七成,你小舅舅嘛,假以时日能学得□□成,你嘛,勉强就三成,空有花架子,实际纸老虎,不咋地。”   朗毓不高兴了,一边把剑甩在空中劈得空气呼呼作响,一边道:“照您这么说您肯定狼鱼岛第一咯,那您要么来跟我练练,我试试才知道真假。”   “嘿,小子,”老秃鹰眼梢一挑:“又想激我?没门儿!”   朗毓便不再拿话刺激他,自个儿对着木桩琢磨。   老秃鹰一看人家不上当,自己先沉不住气:“好吧好吧,我跟你练练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这本事向来不传外,你想学,得先拜师。”   朗毓眉眼一弯,“您早说呀,拜师还不容易么!”   他这么痛快,老秃鹰又觉得没趣儿了,没成想朗毓面色一整,双膝跪地,双手抱拳冲着自己笑意洋洋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爷爷在上,朗毓这厢有礼了!”   说完磕仨响头,磕完顶着一脑门儿的灰,对老秃鹰喜笑开颜。   他这一席拜师礼说的狗屁不通,可老秃鹰对那声响亮又脆生的爷爷却心念一颤,再瞧朗毓这挺拔的小身板儿,黑豆儿般熠熠生辉的眼睛,正是茁壮健康的大好少年,意气风发的青春年华,满室里阳光灿灿,都比不过这儿郎耀眼,林子里万物纵生虫鸣鸟叫,都没有少年前途无量。   他迎着那双亮盈盈的眼睛,坐在那儿不由得想起自己年少时的样子,感慨岁月催人老,此一生命运多舛,如今千帆过尽垂垂老矣,空怀一身本领,却既无用武之地也不再正当年。对朗毓这年纪的少年郎又艳羡又嫉妒,而他所经历的这些人间万象,竟都没有这一声爷爷更得真心。   思及此不由得畅怀大笑,站起身从朗毓那堆破烂儿里拎出柄木剑,对朗毓说:“乖孙,你想学本事?”   朗毓最拿手不过适应角色,“是,孙儿想学真本事!”   “好,”老秃鹰拿捏着轻重缓急跟朗毓过了几招,又点拨他:“你呀,没有你小舅舅耐力好,也比不过你小舅舅矫捷灵活,他常年在海里转悠,不管是身体素质还是爆发力都数拔尖儿,你要练他的路子,这辈子是甭想打过他了。”   朗毓扭头就走,老秃鹰瞪直眼睛喊:“哪儿去?”   朗毓气道:“不练了!有您这么点拨人的嘛,这辈子都甭想打过他?那我还练个屁!”   “给老子回来——”老秃鹰追在他后头喊:“老子还有别的本事呢!看家本领,独此一家!天下一绝!老子这就教你——回来——”    ☆、第二十六章   那天朗毓当真见识了何为天下一绝的看家本领——   老秃鹰把向来揣在怀中的左手伸给他看,一撸袖子,但见那藤蔓般的青筋从肩膀一路蜿蜒至手腕,掌心内手茧如铁,手腕骨粗壮堪比酒碗,竟比他那畸形怪状的右手粗了一倍不止。   朗毓正觉奇怪,只见他从驼峰般佝偻的脊背里探手一掏,眨眼之间手中多了把乌黑发亮的大镰刀,这把镰刀造型古怪,手柄短小,刀身呈残月状又弯又长,几乎是一个圆圈儿多了个豁口。   老秃鹰掏出此等怪奇兵器后精神抖擞,他矮小苍老的身体一连两记侧空翻,面不改色气不喘,把大黑镰舞得赫赫生风,那镰刀犹似长在他手上一般,忽而贴面而过,忽而破空划出,眼花缭乱间就像个黑铁圈儿不断在他左手上的打转。再见他原地一个翻身,右手扣住左手,再看时那把大黑镰赫然又多了个复制品,原来竟是一对儿。老秃鹰对准院中的木桩左右开弓,嗖嗖几下,不等朗毓看清,那木桩登时断成五截,这大黑镰外刃内刃具都开封,端的是削铁如泥锋利无比。   “当初老子的右手尚未残缺时,”老秃鹰傲然一笑,边说边脚下生风,在小院儿里走出个尘土飞扬,瞧得朗毓心神巨颤瞠目结舌,“两把乌金镰刀在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尔等宵小之辈,”说话间翻转腾挪身如闪电,“——都不敢跟老子过招!”   其实老秃鹰这一番不免有炫技之意,他多少年没露过这招看家本领,亏得根基扎实才没有生疏。这一番炫技要搁在他年轻时,压根儿不值一提。不过他这一生无儿无女,心爱的兵器就好比常年相伴的情人,甫一上手,真是忆往昔英雄气概,热血沸腾!因此他炫到后面既吃力又痛快。   朗毓也捧场,瞧得一口一个“我的天”,赞不绝口,没想到这老秃鹰还真是个深藏不露的隐世高手,真让他五体投地。待老秃鹰收势,他简直兴奋得忘乎所以,目瞪口呆地走到老秃鹰跟前,扑腾跪倒,口中焦急目光火热:“爷爷,好爷爷!您是我的亲爷爷!您快教我!”   老秃鹰畅怀大笑,面上一扫往日的阴阳怪调,煞为自豪,他一面扶起朗毓,一面把两柄乌金镰教他观看,   “乖孙,这对乌金镰乃是爷爷我琢磨了十几年,又托天下最出色的工匠量身打造,天底下,仅此一对。你瞧这外刃,甭管对手刀枪剑戟斧钺勾叉,是斜劈直刺还是上冲横砍,只要一贴上来,立即就卸对方三成力;你再瞧这内刃,圆如钩,薄如纸,要勾住对方兵器,管教这兵器有进无出,要是从后圈住对方的脑袋,嘿嘿,那就是身首异处、血溅当场!”   朗毓捧着那对乌金镰嘴唇打颤,听得不住吸气:“太牛叉了!”   老秃鹰见他这反应更加自得,“你小舅舅天资聪颖一点即通,可惜他没你这股子钻研劲儿,放下剑什么都不想,不去琢磨,白瞎他那脑袋!你呢,我瞧着不比他差,就是练得晚了,短时间想超过他是不太可能。不过你小舅舅使剑,剑擅长远攻,要身形足够灵敏才可贴身近战。咱们这乌金镰不管远近,除了火炮子弹,没有劣势。而且寻常人惯使右手,咱们就左右开弓,把重心放在左手上,要让人出其不意,再使出右手,但是一定要做到快而不乱,不能让人找出空隙。”   “嗯嗯,”朗毓满腔热血地点点头:“那咱现在开始?”   “不急,练功夫都得从基本功抓起,”边说边收回乌金镰,给朗毓瞧得那个眼馋,“你先把手指和手腕儿上的功夫练到家再说。”   “练多久?”   “个把年吧!”   “……咱能跳过这个阶段吗?”   话是这么说,但老秃鹰还真不敢熬朗毓个把年,瞧他这心浮气躁的德行,一听说练剑练到死都比不过他小舅舅,立马撂挑子走人,也幸好他聪明,而且确实比他小舅舅肯下死工夫,练个仨月勉强可以入门。   在人生态度上,他和他小舅舅有很大不同。小舅舅除了喜欢游泳没别的爱好,做一件事儿时便全神贯注,再辅以他非人类的智商,他学一样东西只要小半天,别人可能得学一个星期。比如说船坞里各种英文的专业术语和操作技巧,一遍就会。当他看到奔福之流为了那点儿知识抓耳挠腮废寝忘食时,非常不解,这玩意儿到底难在哪儿?有什么搞不懂的!   他理解不了别人,别人也理解不了他。每做完手头的活儿就好像在心里关上了一道门,把所学所想关进小屋,大步流星地走入另一扇门中,除非必要,否则绝对不回去。不仅人格分裂,连脑袋和记忆都可以分裂。   这也是老秃鹰犹豫再三,没把看见本领传授给他的原因之一。在出海那五年间老秃鹰就想明白,要是这崽子来当他的关门弟子,那必定事半功倍。朗毓学仨月的东西,他一个月甚至更短就能搞定。可惜这小哑巴没有颗热情的心,纯粹是为了学而学,对所有技艺一视同仁,不偏爱不讨厌。老秃鹰不喜欢这功利态度。   朗毓就不同了,他要深钻一件事儿时就什么都不顾了,那真是茶不思饭不想,一头扎进套里死活拽不出来,非得琢磨透不可。而且他也不是死学,懂得灵活机变,遇到瓶颈喜欢自己先走走歪门邪道,走得对不对两说,反正每天热情似火,要是让他研究对了一件事儿能高兴好半天。   老秃鹰对朗毓鬼灵精怪的头脑又喜欢又头疼,总抄近路容易走火入魔啊,基本功不扎实还是不行滴。   也不知道那老秃鹰给小浪儿灌了什么迷魂汤,胡愧槐拄着腮帮子想,这小子现在连晚上也不对他动手动脚了,每天早出晚归见不到人,恨不得住在老秃鹰的小破屋里。   盛夏时节的某天下午,所有人昏昏欲睡时,朗毓紧张兮兮地叫醒了小舅舅,一言不发,拖着他往老秃鹰的院儿里走。   到那儿一看凤把头也在,朗毓顿时更紧张了,主要怕丢人。   “你就当他是颗大白菜,”老秃鹰瞧见朗毓额头上的滚滚汗珠儿,不由得白了眼不请自来的凤小子,“咱们今天只是简单过两招,不必太当真,输了也不丢人,毕竟你小舅舅练了这么多年,他要是赢不了你才丢人呢!”   哟,胡愧槐被小浪儿塞了把木剑,心说这是要比武啊,小浪儿的剑法可是他亲自教的,这蠢徒弟想打赢鬼师父,怕是痴人说梦吧!   他懒怠地整理了一下呼吸,没把小浪儿的严阵以待当回事儿。   凤把头还搁一旁挑拨离间:“阿槐呀,你让着点儿朗毓,给朗毓留点儿面子,别让他和他师父太丢人。”   “呸,狗嘴吐不出象牙,朗毓,拿出你平常训练的劲儿,跟他死磕!”   凤把头蓦然一乐:“您刚才不是说不必太当真么,现在又要死磕,到底……”   “你闭嘴!”老秃鹰狠狠地说了句,“开始!”   天杀的小舅舅越长越美了,朗毓秀出那把沾满红墨水儿的木镰刀,想着这红墨水儿沾到小舅舅哪一处才最好看呢?话不多说,提镰直上,小舅舅虽然面上不当真,真动手时也不让着他,两方先试探着过了几招。胡愧槐的眉头率先蹙起,只因小浪儿的步法和以往大不相同,身形动作看起来颇为怪异。   朗毓再次主动出击,按照老秃鹰的教导果然勾住小舅舅的木剑,心下狂喜,以为一招得手,正待一记右勾镰直取小舅舅后颈,不成想小舅舅持剑的右手一松,木剑轻而易举地换到了左手,朗毓收力不及蹭蹭倒退,赶忙看了眼师父,意思是人家也会左右开弓?咋办?   老秃鹰恨不得自己冲上去,“看我做甚!他就是使个调虎离山,你没看他又换回右手了吗?继续上啊!”   胡愧槐觉得老秃鹰这话另有玄机,果不其然待小浪儿再逼近时突然眼前一花,他木剑剜花躲开朗毓的左镰,一柄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右镰又凌空而至,再次取他的后脑!   “早啦早啦!”老秃鹰急得直跳脚,“告诉你要出其不意,你还没缠住他兵器,怎么能先露后招?眼下你露底啦,不要跟他缠斗,速战速决!”   朗毓点点头,咬紧牙关打起十二分精神,可每每与小舅舅贴面而过,都能瞧见小舅舅那一脸迎风招摇的微笑。   左右夹击了不起啊?胡愧槐心说,你以为就你会使左手?   朗毓身处战局看不清形势,旁观的俩人却看得一清二楚,胡愧槐有心陪朗毓练招,并没使出全力,可即使他有心相让也够朗毓受得了,主要是在体力方面朗毓确实和他差一大截,缠斗的越久朗毓破绽越多。朗毓自己也倍觉吃力,因此手中的招式完全乱了阵法,偶有出彩的两三招也被小舅舅不急不缓地挡回去,实在是练得少不够娴熟,跟他小舅舅拼了两刻钟,最后输的落花流水,把镰刀一丢,两眼淌泪,哭着喊着找爷爷:   “爷爷,爷爷您救救我啊——”   老秃鹰越看越气,干脆转身回屋,院儿里的胡愧槐和凤把头面面相觑,听到里面恨铁不成钢的骂声:“早就让你练基本功,你不听!让你给老子脚绑沙包挑水跑步,你非说练那玩意儿长不高!你看看你输的这个熊样儿,你再看看人家,人家像逗弄小狗儿似的逗弄了你半小时,气儿都不喘,你再看看你,你是要开锅了吗喘得这个厉害?顽劣不堪,愚笨至极!”   朗毓:“呜呜呜~呜呜呜~”委屈死了!   当金黄的麦穗被果实压弯脊梁,在瑟瑟秋风里弯下腰来,当绯红的枫叶在枝头跳跃,与迤逦的晚霞相映成双,朗毓终于打赢了小舅舅,尽管只是这一次,但小舅舅在他发威那一刹那露出的惊讶表情,和木剑落地时发自真心的笑容,令朗毓高兴地抱起老秃鹰大转三圈儿,又捧着亲娘的脸狂亲不止,嘴里那嘹亮的喊声顺着秋风一路滚下田野:“我赢啦!我赢啦!我打赢小舅舅啦,我终于打赢小舅舅啦!”   院子里的众人笑声一片,朗毓捂着砰砰直跳的小心肝儿站稳,又瞧见小舅舅眉眼弯弯的笑容,不由得再把心脏捂紧了些,走到他面前犹疑问:“我赢了?”   小舅舅欣慰的点点头,摘去朗毓头顶的落叶,轻轻扣了扣他的胸口。   朗毓嘿嘿笑起来,当晚回到家又听到一个好消息——晚饭后,亲娘面色凝重地对他们说:“唉,有个事情要跟你们讲。”   朗毓放下碗,因为白天的胜利到现在还有些腿软,“啥事儿?”   亲娘一手抚上肚子,“咱家要过一段时间的困难日子了。”   朗毓转着黑溜溜的眼珠儿说:“我没有闯祸,我最近都很乖的!”   亲娘捂着嘴巴直笑,又看了眼丈夫才说:“你是没闯祸,是你爸闯祸了。”   朗毓觉得亲娘这神情不像是出大事儿,难不成在逗他们玩儿,他看了眼小舅舅,见小舅舅盯着亲娘的肚子,便也去看亲娘的肚子,看了半天才说:“亲娘诶,不怪儿子打击你,但是你胖了好多!”   “去,真烦人!”亲娘拿粉拳捶了他一下,又扬起小脸儿,“我这不是胖了,啧,也不对,胖也应该,毕竟我现在身怀六甲,多了这么两坨肉球,能不胖嘛!”   “啥啥啥?”朗毓拧着眉头一迭声喊:“啥玩意儿?您再说一遍?”   “人家都说你聪明,我看你笨死了!你娘亲我怀孕了,这里,”她指着肚子,“有你俩弟弟,说不定是妹妹,还说不定是龙凤胎,唉,要是妹妹就好了,再来俩小子可真要把咱家吃穷了!”   朗毓对着亲娘的肚子痴呆半晌,面部表情有点儿抽搐:“弟弟?妹妹?还俩?”   朗权栋坐在一旁也痴痴呆呆地憨笑,很自豪的说:“嗯,俩!现在四个月,要不是你娘在田里干活儿时摔了一跤托船医来看,你娘还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呢!”   这心也真够大的!朗毓心情有点儿复杂,说不出高兴还是失落,杵着腮帮子忧愁地思忖片刻,突然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也就是说,以后这俩孩子也得管我小舅舅叫舅舅?”   余月凤闻言诧异地和丈夫对视一眼,对朗毓的疑问有点儿哭笑不得:“你不担心这俩弟弟抢走你爹妈,倒是先担心他们抢你小舅舅?小浪儿,你是不是应该深刻反省一下,你把我和你爹放哪儿了?”   朗毓轻蔑地哼了声,摆摆手道:“我才不担心你俩将来会偏心这俩崽子呢,都多少年了,你俩一直偏心!我都习惯了。我在咱们家一直是弱势群体,势单力薄,好算我小舅舅这两年对我好一些,结果又来俩崽子,要是连小舅舅也偏心,那我在咱家不倒数第一了?没人疼没人爱?我天,我天,惨死了惨死了!要不你们现在大发慈悲,让我和小舅舅出去单过吧!”   “去!”余月凤又好气又好笑的拧朗毓的脸蛋子,嘴里振振有词:“你小舅舅才不跟你出去单过呢,在家你还欺负他,让你俩出去单过更把他欺负的没边儿了!你就乖乖等弟弟妹妹出来,到时你俩一人抱一个,你小舅舅嘛,照顾孩子有经验,你嘛,也体验一下你小时候多烦人!”   朗毓眼前浮现出一个小圈圈,在那个小圈圈里,他和小舅舅的胸口分别挂着个小布兜,小布兜里揣着俩嗷嗷叫唤的小豆丁,一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干农活儿,一边还要分心给小豆丁喂奶,突然,小豆丁尿了他一身,他央求小舅舅帮忙搭把手,却发现小舅舅正言笑晏晏地亲小豆丁的脸……啊!朗毓被人生残酷的一面打击的欲哭无泪:“太惨了,太惨了!”   “什么嘛!”余月凤和丈夫被朗毓悲切的模样逗得乐不可支,“我就是通知你们两个,因为我肚子里怀的是双胞胎,一直到明年开春儿,他俩下生之前,我都没法儿给你们做饭,也不能下田干活儿,你们跟朗权栋同志,自求多福吧!”   朗毓悲壮叹气,思维跳跃极快,又忙问:“名字取好了吗?”   余月凤眉眼柔软的抚摸着肚皮,“还没,你这么快就有名字啦?”   朗毓一拍手:“大的叫朗乐,快乐的乐,小的叫朗乐,音乐的乐,两字儿一模一样,就是读音不同,刚好双胞胎,一对儿!”   “小傻子,”余月凤拿手戳他的脑袋:“就你鬼主意多!”   当晚睡觉之前,朗毓问小舅舅:“小舅舅,你说实话,你今天是不是故意让我了?”   小舅舅拿出枕头下的笔记本,在上面写:是。   “喂,你就不能骗骗我么?”   铅笔在纸张上悉悉索索:你早晚有天会超过我,时间问题,我只不过让你提前体验一下胜利的感觉。   朗毓嘻嘻笑着:“你对我真有信心呐!这次总不是骗我吧?”   胡愧槐:不骗你,不管输赢,我希望你一直对生活充满热情。   “总觉得你好像在担心很多事情,”朗毓侧过身注视着皎洁月色里的小舅舅,“你不要不开心。”   胡愧槐淡淡笑了下:你这样关心我,我很开心。   “那咱俩拉勾,等弟弟妹妹出生后,我还是这么关心你,你也要像现在这样,只当我一个人的小舅舅。”    ☆、第二十七章   不管胡愧槐和朗毓如何回想过去,都不得不承认,那天是秋季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树叶飘落的轨迹并未透出命运的先兆,海上前赴后继扑来的潮汐也未曾改变方向,或者掀起奇怪的波澜提醒他们一下。   一切如常,蝼蚁照常奔波,牲畜照常干活儿,黑夜里的呜咽到了白天,一样消失在锅底灰似的苍穹之下。   所以在这样寂静又安宁的一天里,狼鱼岛高高伫立于海面的灯塔,时隔那场摧枯拉朽的海啸四十多年后,再次吹响令人心神巨颤的防空警报——   它尖利辽阔还拖着拐弯儿的尾音,在听到它的那一刹那便可让人感到头皮发凉,脊梁骨发寒。   许多人的第一反应不是逃生,而是研究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   包括朗毓,他站在山坡上屏气凝神极目远眺,巴望着从海上的汹汹波涛瞧出这个危机信号背后的端倪,这个声音刷新了他对震耳欲聋的认知,那一刻除了尖啸的防空警报声,他什么也听不见,海风、潮浪、树林的鸟叫,都被这个警报声从脑袋里赶出去……直到胡愧槐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儿,疯也似的朝山下的家里狂奔而去,朗毓起初没能跟上他的脚步,在拉扯间几步踉跄摔倒在地,但是小舅舅毫不理会他的疼痛,张开五指,拎着他的脖领粗暴的提起来。   朗毓从他喷火般凶狠的目光和决然的神情里意识到即将到来的恐怖袭击,他恍惚站起来后,就跟小舅舅一起撒足狂奔起来,扑通扑通的心跳像愈发癫狂的机关枪。   “——喂喂喂?所有人,所有人,”狼鱼岛的广播里传来焦躁的声音:“立刻到地道集合,重复,所有人立刻到地道集合!”   广播里又隐约传来凤把头的叫骂声,于是刚刚那道焦躁的声音又慌张改口:“老人妇女和小孩儿立刻到地道集合,十六岁以上的青年负责地道里的撤退工作,重复,”那道声音颤抖着声线,沉重的叹息声透过广播深深地扩散在旷野和田地间:“狼鱼岛的所有村民们,一刻都不要停,不要带任何东西,地道里有你们需要的所有必备品,现在,立刻,到地道集合。”   朗毓在小舅舅的拖拽下,伴着这不停循环播放的广播跑回家。   “娘?”   “在这里,”余月凤挺着大肚子站在仓房里,“快下来,什么都不要拿,快来!”   仓房里积满灰尘的水泥地面开了个四方形的缺口,缺口处有道木梯子直通地下,他们俩先扶着余月凤小心翼翼地下到地道,接着是朗毓,他刚刚爬到一半,突然听到广播里又更换了新的命令:   “十六岁以上的青年立刻到船坞集合,重复,十六岁以上的青年立刻到船坞集合,带好武器装备。由余檬指挥地道的撤退工作,余檬,全力负责地道的撤退工作!”   十六岁以上?朗毓不安地朝梯子上伸出手:“小舅舅——”   胡愧槐攥住朗毓伸来的手,余月凤在下面忧虑地叮嘱:“阿槐,注意安全!”   他对朗毓点点头,站起身扳住地道入口处的石门,小心而平整地将石门重新推入地面,又用泥土填平石门的缝隙,堆上杂物,直到这里再看不出痕迹才跑回屋里,从行李柜里掏出□□,确定□□的机关已经触发,挎上枪,别上匕首子弹和□□。   他自问自己已做好准备,并对自己的能力信心满满,就这样沉着的走出屋子,对前方所可能面对的一切苦难毫无畏惧勇往直前。   防空警报不知何时停下,村庄里一瞬间静得落针可闻,他在家门口的林荫小道上一路飞奔,其中不乏谨慎的探查,这里静得好像死城。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船坞的方向就响起此起彼伏的轰炸声,随后一个银色的大圆碟猝不及防地抵达上空,胡愧槐举起枪口,突然一阵白雾般的气浪冲击地表,他被气浪推得向后飞起,身体像沉重的沙袋般甩在身后的土包上,接着那圆碟吐出无数个黑色铁球,其中一个正落在他的正前方。   短暂的眩晕过后立刻清醒,胡愧槐再次端起枪,可当他扣动扳机时,枪口却没像训练时发出炫目的激光子弹,与此同时在船坞抗敌的人们也发现他们赖以信任的武器全部失灵……胡愧槐掏出腰后的匕首,瞧着不远处的铁球自动爆炸,他弓腰站起身,想上前一探究竟,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又软趴趴地倒向地面,瞳孔失去焦距,最后陷入昏迷……   地道的入口由每家每户的指定地点作为起始点,呈蛛网状遍布全村四通八达,最后同一路径到达主道,主道的尽头是后山地底的一处小型船坞,那里停放着两艘拥有海军编号的潜艇,遇到任何危险每户人家都有机会从地道逃生,再搭乘潜艇避难,向临近的小岛或者海军岗哨发出求救信号。   朗毓搀扶着亲娘到达地道的主道上时,狭窄的主道里挤满仓惶不安的人群,地道的四面反光板在声控灯的映照下恍如冰冷的手术室,余檬正在给每个受过训练的少年发放武器,看到他立即压低声音问:“你下来时上面的情况怎么样?”   朗毓接过她递来的□□,这种□□十六岁以上的青年每人必配,由船坞的首脑统一控制,除非危急时刻会触发开关,平时就是个摆设。朗毓对□□神往许久,可现在接过却并没有多激动。   “我不知道,我小舅舅被他们叫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会响起防空警报?是海啸吗?”   “咋可能是海啸?”一个偷听他们谈话内容的老妪插嘴说:“咱们岛民不会蠢得连海啸都感觉不到,要我说就是凤把头杞人忧天,前两天不说要演习嘛,这是不是演习?”   “不管是不是演习,”余檬挎好□□,站在人群里镇定自若地指挥道:“我们都要按照凤把头的指示行动,现在,请互相看一下身边的人,确认村里的每户人家都到全了没?”   人群里你点我我点你,朗毓大概扫了一圈儿:“我姥爷和爷爷呢?”   几个老人家互相看看,“是不是被凤把头叫走了?”   倒是也有可能,朗毓低下头做了几次深呼吸,对余檬说:“我总觉得不太对,要不我去看一眼?”   余檬一个十五岁的姑娘,虽然成绩能力各方面都比同龄人出色,可遇到这种棘手的问题也有些六神无主。   “还是……不要去了,我们抓紧时间撤离,不管怎么样,先安全送走一批人再说。”又扬声对人群说到:“除了老秃鹰和余先生,其他人都到了吗?还差谁没来?”   “连小孩儿加老人,八十九个人,全到齐了。”   “好,”余檬对身边的十几个同学点点头,“朗毓你扶着月凤婶儿在后面照顾一下,朗琪睿和我们在前面带路。”   “去哪嘛?”一个老大爷干脆靠墙蹲下来,看样子是刚吃完饭,嘴巴里还咬着根牙签儿,“要走你们走,我都在这儿生活了几辈子了,搞个破演习,至于这么兴师动众么!”   “二大爷,”余檬沉下脸,握枪的手不由得紧了紧,“算我求你,你不要在这种时候倚老卖老,现在上面到底什么情况谁也不清楚,但是凤把头的命令你们都听见了,我们应该立即搭乘潜艇撤离!”   “那是凤把头的命令嘛?”这个二大爷捏着牙签儿挠挠头皮,又乜斜着余檬,把牙签儿重新放回嘴里,“我咋听着那是你爹的声音?地道里多大岁数的人都有,论资历你算个鸟啊,轮得到你使唤我们?”   余檬巡视了一圈冷眼旁观的村民,心想这帮老家伙打不得骂不得,在这种危急时刻要她如何立威?   “还有多少人不想走?”   举手的人占一小半,还有一些是墙头草没主意的。   余檬点点头:“好,既然道理讲不通,那咱们就来硬的。阿风,你把这些不肯服从指示的人记下来,等到事情结束上报凤把头,让他来处理。其余人跟我走。”   “上报凤把头?”那二大爷和其他几个老家伙不屑地探讨着,“法不责众,咱们这么多人,凤把头能拿咱们咋办?”   余檬一声冷笑:“你们都这么大岁数了,差不离儿是废人一个,确实没什么好罚的。不过各位大爷大叔知不知道有句话叫父债子偿?”   说完带着一帮人头也不回地往地道深处走,那几个老家伙有的心里不安,犹犹豫豫又跟上去了,到最后留在原地的就剩那二大爷两口子。   “咱走吧,不然凤把头怪罪下来,要罚老大咋办?”   二大爷咬牙切齿地嘟囔几句,吐掉牙签儿和老伴儿追上人群。   快到地道尽头时,发生了第一次爆炸,当时他们已经能看见小船坞里的那两艘潜艇,墨绿色的身体,粗壮得像导弹,庞大的体积令人咂舌。   几个小孩儿忍不住发出赞叹的呼声,拼命催促母亲快点儿。   余檬的手指刚刚触及密码面板,连第一个数字都没来得及摁下,突然听到人群里响起的一声惊呼,透过玻璃看向船坞时,只见两支黑黢黢的箭体分别击中两艘潜艇。那两支箭矢一点儿也不起眼,连潜艇体积的万分之一都不到,但是随即引发的爆炸却是熊熊烈火,瞬间席卷一切,将船坞里的所有装备击得七零八落,潜艇破碎的躯壳砰砰地撞在地道的墙壁上。   在那黑红交接的火焰中走出一队机器人似的东西,他们通体都覆盖着银灰色的铁甲,只有脸部有人的皮肤和面貌。   余檬呆呆地看着他们走到门外,身后的一个女人嗷地尖叫出声——那不是人的脸,准确来说那是很多个人的五官拼在一起的脸,额头是黑色的、脸颊是黄色的,下巴又是黑色的,嘴唇是女人的,因为上面还涂着正红色的口红,眼睛是白色的,仿佛没有瞳孔。   隔着一扇门,它机械的手指戳着玻璃,随后对余檬缓缓咧开嘴,露出一口极锋利又参差不齐的黄牙。   有人捂着嘴哭出声,余檬淡定地向后退了两步,先是轻声说:“跑,”然后声音骤然尖利:“跑——往回跑——”   朗毓搀扶着母亲扭头就跑,但是慌乱的人群有比他们更快的速度,冲得娘俩跌跌撞撞,最后不由得就落在最后,这时那队怪物已经破门而入,几个少年自发性地开枪射击,余檬大喊:“小心流弹,注意躲避!来几个人掩护我们!”   朗毓不断回头张望,急得嘴巴里不住吸冷气,除了余月凤以外另有两个孕妇,和抱着刚满月的孩子的俊婶儿,四个女人并一个襁褓里的孩子都暴露在最后方,这时几个母亲顾不得往日的家仇恩怨,互相搀扶着,余月凤对朗毓说:“你去给余檬打掩护,我们自己跑!”   朗毓看了眼母亲的大肚子,正犹豫不前,俊婶儿破天荒地劝道:“你快去吧,我们会照顾你娘的。”   朗毓返身加入战局,他快准狠的枪法给这支年轻的防暴小队减轻了不少压力,可即便边打边退,敌方逼近的速度仍然比他们撤退的速度快。   “打头!”朗毓发现激光子弹对这帮怪物机器人般的身体毫无作用,枪口迅疾地在每个头颅间移动,但即使这一枪使对方脑袋开花,不出几秒这帮怪物又会再次恢复行动力。   余檬和其他几个同伴丢了几颗□□,爆炸的余波在地道里涟漪似的蔓延开。   “去西面,”余檬突然想起来,“我家有两个入口,一个通向狼山,狼山底下的地道开了半截儿,因为山体岩石太坚硬停工了,那儿现在是个废弃的仓库,大概五十米的长度,有道防爆封门,我们可以先躲起来。”   “但如果退到那儿去……”朗毓思忖着说:“就没有出路了,万一被抓到——就是瓮中捉鳖。”   这时地道里的攻击戛然而止,地道里的广播吱啦啦地响起,过了会儿有道陌生声音操着口标准到死板的普通话说:   “地道里的人,请你们在十分钟之内返回地面,我们不会伤害你们,我们只是想在你们岛上参观几天。十分钟之内,如果你们不肯返回地面,我们将炸平地道。”   “当我们是傻子么!”朗毓冷哼一声,“咱们是继续在地道里跟这帮孙子周旋,还是撤到狼山?”   余檬当机立断:“叫孕妇和老人先去狼山,咱们在地道里拖住它们。”   朗毓回到人群中想趁机跟亲娘说几句话,可一到那儿发现余春梅这个疯婆娘又唱又跳,他本不欲搭理她,却听那疯婆娘说:   “那灾星死啦!那灾星死啦!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他死啦!”   朗毓在亲娘面前一动不动,余月凤刚伸出手,他蓦然转身扑过去,抓住余春梅的衣领大吼:“给老子闭嘴,给老子闭嘴!你再说一句老子毙了你!”   “你干什么!”朗琪睿也揪住朗毓的一侧衣领,“放开我娘!”   “你娘是个疯子!她再咒我小舅舅我就毙了她!”   “我先毙了你!”   “你以为老子怕你?”   两人撕扯间都举枪瞄准对方的胸口,余月凤赶忙上前来劝,余春梅却又蹦又笑地朝外跑:   “那灾星死啦!都死绝啦,狼鱼岛的人都死绝啦,全死啦,全死啦——”   “娘——”朗琪睿急忙追上去。   “朗毓,”余月凤扳住他端枪的手,“朗毓,冷静,冷静。”   朗毓的枪口对准空气呆了半晌,一双浓眉郁猝地拧成一个小川,低低骂了声:“操!”   十分钟的时间眨眼即过,除了几个心怀侥幸的村民想返回地面求生,被余檬和其他人劝止撤到狼山后,他们这个仅有十五人的防暴小队在地道里遭遇了无可反抗的袭击,全村老少花费两年时间、耗尽心血搭建的地道顷刻之间变成一地废墟。   有两个十二岁的男孩儿因为被流弹击中,撤退时没能及时跟上队伍,被地道分崩离析的墙体和钢板压死在其中。   剩余的十三个人,在临近的出口处鸦雀无声,摸不清该上去还是该躲在这个黑暗又狭小的火炕里。   他们没有纠结太久,火炕通往外界的出口被轻而易举地掀开,一个满头金发、长相英俊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上方,对他们说:   “请你们用最快的速度走出来,到外面的空地和你们的同伴集合。”    ☆、第二十八章   咱们言简意赅地讲,朗毓十四岁、他小舅舅胡愧槐十六岁的一个秋天,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秋季,成了二人不忍回首的恶梦。   女人小孩儿和老人都躲进狼山底下的废弃仓库,参与战争的青壮年有一大半儿下落不明,整座岛剩下这可怜巴巴的百十来号人,被迫在听一个靠着东拼西凑才捣腾出一张人脸的怪物讲话:   “这座岛大约有三百二十个人,站在我面前的只有一百十五人,其余人在哪里,希望你们能告知。”   您太客气了!胡愧槐从昏迷中勉力苏醒,根据昏迷前一刻的记忆,他推测自己是中毒导致晕倒,现在脑壳儿里像塞了个噼啪作响的炮仗,稍微动一下就又疼又晕。我们哪是站在你面前,胡愧槐看了眼周围人和自己目前的德行,心说:我们分明是跪着。   没人说话,那怪物只得操着它那口别扭生硬的普通话继续发言:   “只要你们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保证你们平安无事,继续在这座岛上生活。”   “——怪物!”跪在朗毓身旁的奔福大声喊到:“我们为什么要听你们使唤?还有这里本来就是我们的家!”   胡愧槐缓缓阖上眼皮,心说完!这得多傻逼才能在手无缚鸡之力的情况下,和人家荷枪实弹占有绝对优势的人生赢家讲道理?   似乎听见他内心的腹诽,一直目视前方的朗毓突然看了他一眼,大概是瞧见他这个小舅舅总算是睁眼了,以为这就找到救世主或者主心骨,立刻双眼发亮地瞪着他。   胡愧槐牵强的笑了下,他现在的姿势很微妙,双手铐在背后,双膝跪地,高撅着屁股用上半身当作支撑的拱桥趴在地面,是个半死不活几欲作呕的姿态。   他费力想要直起腰,不能在小浪儿面前丢脸啊!   但是他刚直起腰就听到朗毓那边的惊呼声,另有个铁甲银衣的怪物拖着奔福走出人群,那怪物刚举起枪托要砸奔福个脑袋开花,不远处的地方又有人喊:   “别打我儿子——”   胡愧槐瞧见朗毓和他身旁的青少年们立刻僵住了,惊恐就像在阴雨天里漫上玻璃的潮气一般,迅速弥漫了他们那张青春无敌的脸,并且从他们的头顶一路蔓延到脚底,相隔甚远,胡愧槐都能看清朗毓胳膊上那一层鸡皮疙瘩。   那是老弱病残们的藏身之所,胡愧槐立刻从人群里缺少的面孔和他们的反应推断出来。   几个怪物跑到那个声音发出的方向,顷刻间又有尖叫和喊声从那里响起。伴随着这种哀泣,村里的女人老人和小孩儿们都被撕扯着拖到眼前。   没有亲娘,亲娘不在这里。朗毓颤抖着深深弯下腰去,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更提心吊胆。   亲娘明明就跟他们在一起,现在这堆人里竟然找不到她,是藏起来还是出事了?   刚刚发表演讲的怪物大略查了遍人数,“还少一百人。”   那一百人是狼鱼岛的精锐,是凤把头他们,人群的躁动稍微平复了些,只要凤把头在他们就有胜利的希望。   那个怪物跟它们的同类说了什么,于是这些怪物又走上前粗鲁地把男性和女性分成两队,朗毓被推到胡愧槐身边,两个孩子靠在一起后又镇定了些,然后朗毓瞥到一个佝偻着躺在地上的人,不管不顾地扑到那人跟前,小声喊着:“爷爷?爷爷?”   老秃鹰一动不动。那队怪物的其中一个走上前拖走老秃鹰,朗毓刚往前冲了一步又被一枪托砸回来。   发言怪物打开了它们的扬声器,于是整座岛都回荡着这生硬的、冷冰冰的讲话声:   “如果你们不肯出来,我们将把这些人一个个处决掉,直到你们全数出来为止。”   站在老秃鹰身边的怪物,张大嘴巴,那应该是个笑容,只是它犬牙般尖利的牙齿和口腔里拉长的唾液让它看起来更像野兽的示威。它用那支奇形怪状的枪对准老秃鹰的脑袋,胡愧槐从身后扯住了朗毓的衣下摆,这让朗毓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低低的怒吼,而一向热心又老实负责的奔福却再次不畏艰难现状冲出去。   不过他也是刚站出来就被看守他们的怪物给一枪托怼回来,紧张的战局一分为二:即将被怪物枪决的老秃鹰;被怪物一下下用枪托砸扁脑袋的奔福。   奔福的娘嗷嗷叫唤着,人群的躁动不安在逐渐升温,每个人都相互打着眼色要往上冲,随即一发老式的火铳子弹炸响在袭击奔福的怪物脚边,一直昏迷待宰的老秃鹰突然拔地而起,在怪物之中翻转腾挪犹如矫捷的狸猫,他手中那两把乌金镰刀在空中舞得血花四溅,所过之处皆留下一具残尸。   怪物们的枪声追着他飞腾的影子,老秃鹰只用脚尖朝着发言怪物狂奔而去,双眼鹰一样锐利,双臂老鹰般迎风振翅,连接着手中的两把乌金镰,口中狂笑: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继而“砰”的一声,他奔跑中的半个脑袋爆出碎裂的血肉,眼珠迸到空中后骨碌碌地掉在泥土地上。   朗毓一点儿声音也喊不出,老秃鹰被崩掉的半个脑袋就像是崩掉了朗毓的半个魂儿,他眼睛呆滞地望着,一眨不敢眨,直到老秃鹰佝偻的身体直挺挺地倒向地面。   那声从林子里发出的火铳,最终又在林子里响起,树林里的混战并不持久,不多时,狼鱼岛的村民们全部的希望和精锐部队,包括凤把头在内,身负重伤、满脸狼藉地被怪物们带到俘虏中。   朗毓充满希冀地望向凤把头:“凤把头,爷爷……”   凤把头看了眼场地中间的尸体,一言不发地垂下头,这群精锐们被怪物一一注射药剂,在希望走出来不到三分钟,又软趴趴地倒向地面,期间毫无还手之力。   他们被分成了四队:女人、男孩儿、男人、老人。   每个人的右手腕上戴着个半指宽的银环,全部关押在怪物们的大圆盘里。怪物们先是体贴地给他们做了个全身体检,然后一间间透明又洁白的牢笼成了村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的住所。   武器失灵了。一墙之隔的胡愧槐在透明墙上写:它们的武器很先进,船坞的首脑系统被改写,所有需要电力维持和系统编程的武器都不能用。   朗毓问:“那怎么办?”   胡愧槐回头看了眼墙角的监控器,转头对朗毓写:等。   朗毓想问问他关于亲娘的事情是什么看法,他刚做了个口型,见小舅舅对他摇摇头,便心领神会,对此绝口不提,在心里祈祷亲娘可以平安无事。   怪物们收押他们的动机第二天昭然若揭。因为这间透明牢房完全隔音的效果,他听不到外界的一点声音,等他被冻醒时隔壁的小舅舅已经不见了。   给胡愧槐做人体实验的是个女怪物,它比其他怪物好看很多,也没有那口丑陋的犬牙,只是脸部皮肤拼接的色差太过明显,黑白交接。胡愧槐猜测那是人皮。   女怪物表情平静,“你很配合。”   胡愧槐坐在冷冰冰的钢板床上,尽力和煦的对它笑了下。   “你为什么不说话?”   胡愧槐指指自己的嗓子,随即摆摆手。   “心理问题,”女怪物翻出船坞之前的病历,“人类总是很脆弱,在你们的操控下,地球也跟你们一样脆弱。”   所以这是外星人啊!胡愧槐觉得真神奇,岛上的孩子对外星人和宇宙的课程学得不多,如果不是在外游历的那五年,他自己也不知道天外来客这种东西。   他在床头用指甲缓缓写到:你们的家乡漂亮吗?   女怪物语气刻板的说:“用漂亮来形容宇宙,足以说明人类的愚蠢。你很配合,也比你的同伴聪明,我希望你在接下来的工作里表现的一直这么好。现在,请你到水压舱里。”   胡愧槐没有反抗,顺从地进入那个盛满水的透明棺材。水压在逐步递增,女怪物是想试探他的身体潜能么?   这真的很不美妙,胡愧槐尽量让自己幻想置身于大海中的场景,可虚构的美丽梦境在无法逃避的残忍现实面前不堪一击。他在水下憋气的最高纪录是三十分钟,这还必须在水压平稳的条件下,而现在他的肺部首先感觉到水中压强的增大。   如果是在海里,即使要承受这样濒临爆炸的水压也没关系,他至少可以安慰自己是死在海洋深处,那广袤寂静之处。而不是这种该死的鱼缸里!   从水压舱外面观看,现在的胡愧槐像是被雷击打般,一下又一下地猛烈抽搐,他在显示屏上的心率快得像杀伤力强悍的机关枪,水里那张苍白的脸纸片儿般吓人,褪去了所有颜色,除了那两道黑色的眉毛狰狞地蹙起和那头水鬼一样的黑发,他身体的所有部位都在变白。   然后心跳又逐步递减,抽搐还在继续。   他被拖回笼子时已经神智不清并且大小便失禁,朗毓从来没见过他这幅样子,任凭他哭天抢地扬声恶骂,小舅舅都一动不动。隔着一道坚不可摧的玻璃墙,什么都能看得到,却什么都做不了。   朗毓接受的人体实验起初没什么剧烈反应,他只是无端感到寒冷,但最开始他以为那是牢笼里的低气温所导致的,直到……他对时间已经失去感知能力,总之小舅舅靠在墙上满含忧虑地看着他,朗毓才发觉自己呼吸不畅,然后低头又瞧见自己满身的血管都突兀地暴起,就像一条条青色的细蛇,在他的皮肤上盘旋蔓延。   他觉得小舅舅的脸有点儿模糊,接着又发现视力所触及的一切都很模糊。皮肤火烧火燎般的疼,骨头缝也疼,筋络就像被人生拉硬拽一样,头皮疼,脑仁儿也疼,没有不疼的地方。他在地上直打滚儿,肚子里一片翻江倒海,真正的痛苦才刚刚开始……   胡愧槐以为凭借自己超乎寻常人的智商,是可以算清楚时间的。但是他每次接受实验后都会昏厥,只在心里数秒算分是不够的。到底是度日如年,还是大脑迟缓造成的错觉?   你们、在我其他的同伴、身上做的什么实验?胡愧槐哆嗦着手指在水压舱上写。   女怪物看了他一眼:“地球上的犬科动物,比如说狗,在一年之内就可以性|成熟,但是人类却需要十多倍以上的时间,假设你们的寿命在八十年,成长期到成熟期,也过于漫长。”   胡愧槐又写:假设我们的成长期需要二十年,你们强行把它缩短为两年,那多出来的十八年,你要我们做什么?   女怪物探究地看着他:“跟你的同伴对比,你实在太聪明。你知道你的身体跟他们不一样么?”   胡愧槐:我是混血,简单来说,就是杂交,对吗?   “从第一次实验到现在,你在水下已经可以闭气四十五分钟,人类的潜力的确超乎我们的预料。”   胡愧槐牵动嘴角,写:你们也有想象力么?   “空想家是你们人类的特产。”   胡愧槐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做另外的实验?   “好,我们今天就来进行另一项实验。”    ☆、第二十九章   胡愧槐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吃东西了,总之他很虚弱,连走路和呼吸这样简单的事情也令他深感疲惫,他总怀疑自己会在下一分钟死去,但是每个下一分钟他都活了下来。   怪物们带他参观监狱,他所有的同伴都被关在一间间透明的格子房里,大部分跟他一样虚弱没精神,连望过来的眼睛也灰蒙蒙的,在这些昼夜不停的刺眼灯光下,像无处遁逃的游魂。   这监狱真厉害,一处缝隙都找不到,一处可以望到外面世界的缺口都找不到。   他被怪物放倒在一张奇特的椅子上,脑袋上箍了个铁环使他无法转动脖子,眼皮也被它们用架子撑到最大,眨不了眼。这让他以为它们是要抠他的眼珠,但是他想的还是太简单。   他对面一墙之隔的格子房里,一张钢板床上躺着被锁成大字、赤条条的余檬,她应该和朗毓注射了一样的催熟剂,短短时间内已经发育出成年女性的样子。   她显然也可以看到胡愧槐,但是她除了默默流泪、为接下来要接受的实验担忧,已经顾不得自己的身体被别人观摩的耻辱。   女怪物站在她床头说:“你有喜欢的对象么?”   余檬闭上眼睛,对此并不作答。   女怪物在她颈动脉上扎了一针管,大概半分钟后,又用那僵硬的普通话和诡异的语气说:“你的爱人来看你了,睁开眼睛看看他,放松心情会使你更容易受孕,你会想跟他生个孩子。”   外面走进来的并不是凤把头,从怪物走进房间的那一刻起,胡愧槐不由自主地转动手腕儿,他枯树般的手腕儿敲得镣铐铛啷啷地响,每尝试转一下脑袋眼皮就会被架子拉扯得吱吱地疼,于是他不再动了。   他眼看着怪物脱下银色的铠甲,露出里面白一块儿黑一块儿的皮肤,像村里的女人拿各色花布给小孩儿缝做得布偶,它们的那玩意儿也黑不溜秋的,随便撸几下就硬起来,随后那怪物拎起余檬的两条腿,像朗二对余春梅那样对待余檬。   余檬恍惚看到自己身上起伏的凤把头,嘴里喊着凤哥哥,像梦里、幻想里、憧憬里那样情意绵绵地喊,但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控制不住眼泪,一边儿喊一边儿哭,于是她浑身上下都湿了,到最后猛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嚎叫,拉长尾音“啊——”的一声。   结束后它们把余檬推走了,又把被它们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凤把头推进来,这次怪物们叽里呱啦地探讨着要如何才能提取到人类最好的精子,以便跟它们种族的基因结合。   它们说的是外星语,但是凤把头竟然神奇的听懂了。他披头散发的被绑在椅子上,垂着头嘿嘿地笑。   女怪物不解他为什么笑,等撩开他的囚服时才知道,他那创造精|子的玩意儿已经完全被他毁坏掉了,又红又青又肿,不管怎么刺激都没用,完全坏掉啦。   凤把头就得意地笑,头靠倒在椅背上放声歌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怪物们在他近乎于吼叫的歌声中为他治蛋,可是蛋蛋碎了就再也无法根治了,无法根治,只能连根儿一块儿切掉,毕竟还要留着他的命作实验。   在它们摆弄那玩意儿的期间,凤把头双目充血,脸也充血,能看得到的地方都在充血的暴突中,他一面目眦欲裂的歌唱一面满含笑意地望着对面的胡愧槐。他的歌声和笑容十分有感染力,所以胡愧槐也对着他呲呲地笑。但是胡愧槐和余檬一样,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他大张着嘴巴,鼻涕和眼泪流到嘴巴里,又从嘴巴里淌出,流到下巴上,最后就不知道流到什么地方去了。   凤把头从格子房里推走后,它们又推来了新的实验对象。这次是朗权栋和俊婶儿,怪物们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培育新的怪胎,所以它们命令朗权栋和俊婶儿合作,生出新的孩子。   朗权栋一看到胡愧槐就扑到墙上,问他:“浪儿怎么样了?浪儿跟你在一起吗?”   胡愧槐点不了头也眨不了眼,他唯一能动的嘴巴又发不出声音,除了淌哈喇子也没别的用。   俊婶儿搂紧自己生满鸡皮疙瘩的双臂,她倒还淡定,只是对朗权栋说:“为了孩子……多活一天算一天吧!”   于是朗权栋失落地走向她,将她翻过去背对着自己,开始他们漫长又痛苦的结合。   最后朗毓被推到对面的格子房里时,胡愧槐身上的囚服完全被各种液体浸透了,他的眼睛彻底麻木掉了,但是他还没有瞎,因为怪物很体贴的隔几秒就会给他滴眼药水。   他一看到朗毓,朗毓也看到他,他们俩在各自的格子房里拼命挣扎着,可都没有效果。这时怪物们又把朗毓捆到床上,把种类繁多的仪器和管子插到他身体里,朗毓不停问:“你们要对我做什么!放开我!放开我!”   朗毓喊了几句就不再喊了,因为身体的疼痛夺走了他的声音,他不停想吐,可又觉得饥饿难忍,小舅舅的脸在他眼前忽远忽近,一切悉悉索索的声音也忽远忽近。   胡愧槐眼看着朗毓一会儿抽搐一会儿安静,一会儿喊叫一会儿啜泣,最后朗毓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也丝毫不再挣扎,就那样静静地躺了很久很久。这让他心里慌极了,他拼命想做些什么,可什么都做不了,本来虚弱的身体因为这些刺激又充满力量,所以愈发憋闷,身体里有一股气,随怒火流窜于四肢百骸,既无处着力也无处可发,神智越来越恍惚,眼前所触及到的一切也渐渐失去轮廓……   所有人都在死去,但他谁也救不了,他曾经那么自命不凡,到头来仍然一无是处,为什么一无是处?为什么只能做个旁观者?   这样慢慢胡思乱想,终于喷出一口血来,等他恢复神智时对面的朗毓已经不见了,他也总算被解开镣铐,不用再坐壁旁观。   他发现自己跪在地上,面前的地面红通通的一滩水渍。   女怪物蹲下身,“你的大脑皮层非常活跃,可你还是没有疯。你的很多同伴在经历这个实验的过程中就疯了,当然也有少数的人没有。”   它希望我变成疯子。胡愧槐用最后的力气刻薄的笑开来,手指沾着地面上的血渍写:我杀了你们,杀光你们!   女怪物没有表情的说:“你没有这个能力。”   我会有的!他告诉自己,只要活下去,我就会有这个能力!   到底活命和保持意识的清醒与人格的完整哪个更重要?在度日如年的被关押的日子里,很多人已经开始适应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甚至非常期待被实验。因为只有实验结束才有吃的、才能睡好、才可以得到短暂的休息时间。   饥饿的滋味实在太难受,朗毓有时候恨不得咬下自己一块儿肉来填填肚子,如果长时间忍受挨饿还能保持人格独立,但是这帮怪物对人类的劣根性很有研究。总是在他们习惯挨饿,并且麻木之前进行投喂,喂个半饱,激起更深刻的饥饿感,再加以训练。   训练的内容和他们以往差不多,这是他们唯一能到室外活动的机会,他们的对手是老人。训练的指示很简单,谁在老人身上造成的伤口最深最多就可以得到食物。   而且怪物们明确说了:被伤害的老人并不会死,过后它们会将老人们重新医治好。   他们站在往日嬉笑怒骂的校场上,不远处的船坞已经失去隆隆的作业声,怪物们的居所像个洁白的大鹅蛋建在熠熠生辉的沙滩上。   阳光把远处的麦田照得金光闪闪,山坡上的红叶朝着同一个方向呼啦啦地吹动,似乎随时想要挣脱树枝的牵绊,到远方飘摇。   十个老人跪在校场的围栏前,长时间的饥饿使他们虚弱地抬不起头,但是当孩子们手拎棍棒刀枪走进校场时,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嘴里呼唤着各自孩子的小名。   “奔福哥,爷爷那儿有吃的吗?”几个年仅六七岁的孩子畏手畏脚地望着那排待宰的老人。   怪物们没给这群孩子打催熟剂,他们的待遇也比那群青少年要好一些,虽然肚子瘪瘪却精神盎然。   奔福看了眼自己的兄弟,朗毓、朗太辉、胡愧槐,还有其他几个防暴队的伙伴,除了胡愧槐以外,其他人的脸肿得像猪头,皮肤薄得好像透明,连底下的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   “爷爷那儿没有吃的。”奔福抬起枯树枝般的手腕儿擦了擦额头流下的汗,但是发觉擦汗这个动作太费体力,其余的同伴已经不由自主地瘫倒在地,每个人的肚皮都深深地凹陷下去,只有呼吸时才会被空气填满。   “可是那帮人说了能拿爷爷换东西吃,”那堆小孩儿向奔福追问:“他们不骗人的,我们每次训练完都有东西吃!”   “它们不是人,那也不是训练,”奔福也干脆坐下来,手中卷刃的破刀搭在膝盖上,“它们是想奴役我们,想把咱们训练成听话的狗。”   “狗很可爱……我好饿!”孩子们一起附和:“我好饿!”“我们好饿!”   这时校场的广播又开始了:“孩子们,只要在爷爷们的身上割一刀,随便在哪儿,只要一刀,你们就有食物,一刀换一个面包,爷爷们不会在意的,爷爷们也不会死的,他们很高兴你们有东西吃,他们现在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养活你们。”   “这帮家伙!”朗太辉盘腿坐着,现在每个人都变得跟老秃鹰一样成了驼背的一分子。朗太辉的眼睛定定望着沙滩上的大鹅蛋:“老子早晚宰了它们下饭吃!”   “这里离船坞很近,”奔福目光飘忽地望向一线之隔的船坞,“那有几艘退役的老船,不需要电力,它们的武器对那几艘老船没用,我们还可以顺点儿□□和□□,阿槐潜水的功夫无人能比,只要到了海上,阿槐就可以跳海,它们抓不到你,你去求救,我们跟它们周旋。”   “白日做梦。”朗太辉冷哼一声,敲了敲手腕儿上的银环,“这东西是实时追踪器,里面到底是□□还是生化武器我还不清楚,但有这个东西,咱们谁也跑不了!”说到这儿突然扬声喊到:“喂!你们去哪儿?”   那几个小孩儿慢吞吞地停下脚步,站在离这些大哥哥几米远的地方,“我们去找吃的,我实在太饿了!”   “我也实在太饿了!”孩子们说着又一个接一个哭起来。   “饿也不能拿爷爷换馒头吃!”朗太辉一面说一面拿手摁住胃部,他感觉自己浑身诡异的发热,但是已经虚弱的连汗都流不出来了,“那是怪物们骗咱们的,你们要是把刀捅向咱们自己人,咱们的长辈,那咱们就跟畜牲没两样了!”   “可是它们说,等训练结束后,它们会医好爷爷的,我们没有伤害他们,只是一下下!”   朗太辉对他们招招手使唤他们过来,等那小孩儿走到跟前后骤然甩下一巴掌,小孩儿捂着脸,半晌用那双溢满泪珠的眼睛茫然地瞪着他。   朗太辉喘着灼热的气,说:“疼不疼?”   小孩儿点点头:“疼!”   朗太辉:“过会儿就不疼了,对不对?”   小孩儿想了想:“对。”   “但我的确打过你,不管你花多久的时间、过后恢复的多好,都不能改变我打过你,这个不争的事实,对吗?即使你的脸不疼了,但是你会记得,对吗?”   几个小孩儿彼此看看,“好像是这样。”   “即使那帮畜牲会医好爷爷们,你们伤害了他们,这点无法改变,无法愈合。人不能为了一口吃的就自相残杀!而且那帮畜牲也不会看着我们饿死的,我们的命还有用,所以我们要忍耐。”   他在体力耗尽的同时又费尽口舌,而几个小孩儿并不能明白他说的道理,或者说他们并不在乎:“可是我们好饿,饿的发晕!饿的不行了!”   没有人不饿,这校场里的每一个人,都在饥饿中两眼冒绿光。朗太辉情不自禁地抓了把沙子送进嘴里,牙齿咬得沙砾嘎吱嘎吱的响,“今天它要我们杀手无寸铁的老人,明天……这帮怪物就会让咱们自相残杀,它们想击溃咱们的心理防线、道德底线,奴役、鞭笞、驯化,一步一步,肯定是这样,早就算计好的!”   “那有什么问题?”小孩儿懵懂问到:“有吃的就好了呀!”   “孩子们不懂的,”奔福也有气无力的说:“……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等着它们的下一步,不如来个鱼死网破!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即使今天你能劝阻这群孩子,明天、后天,早晚有一天,总会有人先屈服的。”   “你想怎么个鱼死网破法?”   奔福一把撑着朗太辉的肩膀站起来,眺望着远处的海岸线说:“也许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呢?”   “不要去!”朗太辉嘴上这样说,行动上却不拦他。   没有人拦他,大家有心想要试法,可又都不敢,于是一帮人怀揣着渺茫的希望和一点点卑鄙的试探,看着奔福像个斗士那样一往无前地走向远处阳光照耀的海面。   他骨瘦如柴的背影在沙滩上跳跃的水汽中歪曲抽搐,可脚步丝毫没有停滞,就在他即将步入海面的一瞬间,所有人都听见“砰”的一声巨响,一团血雾裹挟着碎首糜躯的皮肉,在沙滩上迸发开来。   他们长久地凝望着血雾散去的地方,那里阳光直射,使他们的眼前陷入一片虚幻的光明,渐渐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第三十章   实验所受孕的女性因为注射了太多药剂,导致过早滑胎或者胎死腹中,唯一生下来的两个也都不健全,没活过一小时就被怪物们处理掉了。   胚胎实验陷入僵局,怪物们很生气,它们生气的时候面无表情,将所有人拉到校场中大声宣布:“只要你们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就不会伤害你们,但是现在因为你们的不配合导致我们损失了大量的时间和耗能,所以你们要接受处罚。”   怪物将人一个接一个拉到人群前面,然后一枪接一枪地崩死。轮到朗琪睿时,朗琪睿大声说:“我要举报!这里还有一个孕妇,我知道她藏在哪儿!”   是俊婶儿先发出的第一声尖叫,这声尖叫过后的哭号声就像刀片剌破她的嗓子,一路呼啸着窜上天去:“报应!报应啊!你的儿子还在余月凤那儿呢!你这样叫儿子怎么活啊——报应——报应——”   朗二蓦然转过身瞪她:“你说啥?朗太舜不是我儿子?是这小子的种?你他妈啥时候跟他搞到一块儿去的!”   在他们争吵哭号的同时,朗毓的眼睛好像毒蛇似的死盯着脸色发白的朗琪睿,而朗权栋更是挣扎着想冲上去把朗琪睿撕个稀巴烂。   怪物们一边鸣枪制止他们的吵闹,一边问:“孕妇在哪里?带路。”   没人知道余月凤是如何在仓库里渡过那两个月的,当时奔福的娘忍不住爬上去查探战况,她发出那声尖叫引来了怪物后,所有人一团乱麻似的挤在仓库里,又在怪物走来的过程中意识到再待下去只有死路一条,所以纷纷抱头鼠窜,只有俊婶儿尚算冷静,她把两岁的孩子交给余月凤,叮嘱她别出来,照顾好儿子,她自己则负责引开怪物们的注意力。   余月凤抱着襁褓里的孩子,一手护着自己硕大浑圆的肚子,在黑暗里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命运的决断。   后来世界便愈渐安静下来,她几次想出去,又几次被巡逻的怪物们吓回去。怪物们每六个小时巡一次逻,她趁着这个时间在废墟掩埋的地道和漆黑冰冷的仓库间来回流窜,地道里有充足的食物和武器,如果继续往前推进,说不定还能摸回后山地下的小船坞。但是当她听到怪物在地道里翻动排查的声音后,她不得不放弃这个打算,又龟缩回仓库里苦熬度日。   她担心丈夫和两个孩子,因此吃不下睡不好,又要照顾随时会啼哭的小孩儿,整个人心力交瘁。可是因为肚里的双胞胎,她强迫自己休养生息。   当怪物找到她的时候,她显得异常平静顺从,整个人因为长时间不见阳光肤色苍白,但是身体圆润精神充沛,甚至在怪物伸手来扶她时淡定地说了声谢谢,当时隔两月再次踏上地面,她挺着涨如皮球的肚子,抱着怀里的小孩儿,先感受了一会儿阳光的温暖,才语调温和地问:“我的男人和两个孩子在哪里?我男人叫朗权栋,两个孩子叫朗毓、胡愧槐,你们能带我见见他们吗?”   怪物们也觉得她这样的表现很新奇,想抱走她臂弯里的小孩儿,她紧紧搂住他,立下毒誓:“我不会把他交给你们,除非我死。”   “我们绝对不会伤害你,”怪物真诚地看着她:“你和你的孩子需要做体检,这个孩子也需要,你们不应该在黑暗里呆那么久。”   余月凤遮住朗太舜的脸,“如果没有你们,黑暗根本不会降临。”她很坚决的表示:“我只要见他们一面,过后你们想怎么样都行!”   怪物们接受了她的条件,他们一家四口像彼此探监的犯人,在透明的格子房里相见了。   外观上来看,朗权栋和胡愧槐的变化并不大,尤其在朗毓的衬托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余月凤一看到朗毓就震惊地瞪大眼睛,她感觉心脏在胸腔里万马奔腾地跳跃着,杂乱无章地冲突着。她紧紧攥住身后的桌沿才没让自己跌倒,眼看着她那十四岁的儿子,在短短两个月间长成了跟他父亲一样彪悍的体魄,可他的脸肿得好像猪头,暴露在囚服外的手也生满紫黑的烂疮,他那身曾经健康的像是随时涂抹着阳光的麦色皮肤,如今也脆弱得不堪一击,呈现出透明又轻薄的色彩,连每一根筋脉和血管的分布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甚至不敢抚摸儿子的脸,害怕一旦触碰朗毓就会像灌满水的气球那样噗嗤破掉,淌出一地的血肉骨骼来。   天呐!天呐!她在心里呼唤着,痛哭着,但是面上却露出微笑,“你们还好我就放心了,咱们一家很快就会团聚的。”   怪物们叽里咕噜的商议着,这个新孕妇的胎儿非常重要,不能贸然注射药物,既然她肚里的孩子已经健康活到六个半月,那就继续让他们按照他们本来的方式成长吧。   因此怪物们在监狱里广播到:“我们会释放一部分人回家,你们需要每天早上来这里工作,并且尽快受孕,谁能受孕成功,谁就可以一家团聚。”   被扣下的依然是没有生育能力的老人和小孩儿。而朗权栋他们仨,在回家的路上相约好,大家一定要开开心心地回到家里,不要让女人担心。   他们回到久违的家里时,桌上已经摆满饭菜,余月凤苍白地坐在那里等他们,他们一家四口就像以前那样气氛轻松地吃着晚饭。   朗权栋说:“真好吃呀!你做饭真好吃呀!”   朗毓的脸埋在碗里久久不肯抬起,也是一边埋头苦吃一边点头:“嗯嗯,真好吃!”   余月凤起初还欣慰的笑着,可是当她拿起筷子往嘴巴里放了第一口菜,突然就忍不住,丢下筷子捂住脸小声的啜泣起来。   “你不要难过,我们没什么的,”朗权栋轻轻搂住她,“我们只是给它们干活儿打打下手,小浪儿这是受了点儿小伤,很快会好的。咱们一家已经团聚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什么困难都会挺过去的。”   他们在朗权栋一声声的劝慰和母亲的抽泣声里吃完饭,又像以前那样回到两旁的房间,彼此间默默无言地进入睡眠,没一会儿,余月凤又轻手轻脚地起来走到孩子的房间去,她在凄冷的月光中久久端详着两个孩子的脸,直到丈夫来接她才又回到房间去,这下子她再也忍不住了。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我每看小浪儿一眼,都觉得有刀子在捅我的心,他才十四岁,怎么可以这么对他?我俊俏的儿子,怎么一点儿人样都没有了?它们到底想做什么?”   朗权栋抚慰着妻子孱弱的脊背,目光望着天边残缺的皎月,“不止是小浪儿,每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孩子都这样,阿槐看着倒是还好,可谁又知道它们背地里怎么折磨他的?我猜,它们这么着急想让孩子们长大,恐怕……不仅仅只是药物实验这么简单。”   余月凤迷惘地问:“那还要做什么?”   “长大了……”朗权栋说:“就有力气,就能繁殖,要么让孩子们尽早给它们做苦力,要么让孩子们尽早发育,然后生更多的孩子……”   余月凤呆呆地幻想着那个画面,难道从今以后,他们祖祖辈辈都只能像奴隶那样生活了吗?   在母亲离开后,朗毓才缓缓睁开眼,他在寂静中躺了一会儿,又下地走到衣柜的镜子前盯着里面的人看。   真丑!朗毓摸着脖子上的烂疮,他还没见过这么丑的人,粗手大脚,浑身像癞|蛤|蟆似的长满烂疮,流着烘臭的脓液,他都可以想像把这些烂疮一个个挑破时,自己一定会比粪坑里的毛石还令人恶寒。   他对此满腔愤怒可又无可奈何,既想一死了之,又还想苟活一天两天……直到希望来临,希望……总会来临的吧?   想到这两个字,他的眼泪又开始了。他在镜子前低下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鼻腔堵塞,但是不敢发出声音。直到一只手轻柔地揩拭掉他脸上的泪水。   朗毓转过头望着月光下依然俊美的小舅舅,说:“你离我远点儿,我丑死了!”   小舅舅又抱住他,这时候他们俩的身高已经不分上下,朗毓的骨架也比小舅舅更粗壮了,但是他在小舅舅怀里的姿态依旧像个小孩子,小舅舅在他手心写:你会好起来的。   每个夜晚的哭泣到了白天就会停止,怪物们对他们的训练却没停。孩子们惊讶地发现昨天死掉的人们今天又奇迹的活过来,包括老秃鹰,可是他当初死去时被怪物们崩掉了半个脑袋,现在活过来了那缺失的半个脑袋换成了铁脑袋。他顶着半个人脑袋和半个铁脑袋,半只人眼睛和半只假眼睛,痴呆地跪在地上对着人群流口水。   孩子们发现这些活过来的人里只有老秃鹰最奇怪,因为别人看着还像人,唯独老秃鹰不像人,像什么谁也形容不来,就是莫名有点儿眼熟,直到一个小孩儿指着他大呼小叫:“哎呀,你们看,他像不像怪物?嗯,”小孩儿对自己的发现给予肯定,“他现在变得跟那群怪物一样啦!”   都是东拼西凑起来的,脸、身体、皮肤,都是缝补修订过的!   朗毓悲哀地跪倒在他跟前,包含希冀地唤他:“爷爷,我是朗毓呀,我是朗毓呀!”   “没用的,”朗太辉说:“他都不是人了,不可能知道你是谁,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这时候有个小孩子突然在老秃鹰手臂上割了一刀,血流的速度很缓慢,朗毓一下子跳起来猛地推了小孩儿一把:“你干什么?找死!”   他管得了一个却管不了两个,这些小孩儿全部跟风一样在老秃鹰的身体上落刀子,落完了便一股脑地冲向校场大门,怪物们把食物天女散花般扬了一地,小孩子们急忙扑上去,一边儿抢一边儿往嘴里塞。   朗毓这些年长的少年则万念俱灰地看着孩子们抢食,许久,胡愧槐走到兵器架前拎下那两把乌金镰,递到朗毓眼前。   “你什么意思?”朗毓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就是这个意思,”朗太辉跟胡愧槐心意相通,“与其让这些小畜牲伤害他,不如你给他一个痛快,反正……他已经死了。你这么做,其实还是帮了他。”   “你放屁!”朗毓怒不可遏地骂道。   朗太辉忧愁地叹了口气,“我饿了这么多久,已经没屁可放啦!你到底要不要砍老秃鹰的脑袋,你要是不砍,我可砍了?我必须得吃点儿东西才行!”   朗毓慌张地看向小舅舅,他的本意是求助,但是小舅舅不容置喙地把乌金镰塞到他手里,目光瞥向远处恶狗般为了几块儿面包大打出手的孩子堆。   朗毓颤抖着手接过那两把黑镰刀,走到痴呆的老秃鹰背后,将两把黑镰刀在老秃鹰的脑袋两侧摆出一个“X”字,他看到那群小孩儿又火急火燎地拎起刀枪向这边冲过来,天际之上的乌云伺机流动,浓烟般滚滚地淹没了璀璨的太阳。   “喀嚓”老秃鹰用钢铁融合起来的脑袋骨碌碌掉到地上,他那一只人眼睛闭上了,另一只假眼珠还睁大着。   朗毓的笑脸一进家门又扬起来了,他兴奋的跟母亲说外面下雪了,冬天来了,新年也要来了。怪物们大发慈悲,说他们最近在工作上的表现很好,大年夜那天可以放所有人回家吃饭。   余月凤的肚子大到走路都困难,她听到这话时正吃力地坐在小马扎上,扭头附和朗毓,“好呀,好呀,看样子,我们的日子慢慢就好起来啦!”   全家人除了胡愧槐都笑意盈盈,等一回到房间,三张笑脸同时垮下来,朗毓一头扎进小舅舅怀里,呜呜地哭着,呜呜地问:“为什么,活着是这么困难的事情?小舅舅,我不想活了!我真的太痛苦了,我痛得受不了了!”   胡愧槐一手抚摸着朗毓的脑袋,一手找出枕头下的纸笔,那一晚他写了很多话,有些话拿来安慰朗毓,有些话拿来提醒自己。他说外面的世界怎样缤纷多彩,外面的大海有怎样绚丽的颜色,又说外面的武器怎样先进,等长大的那天,等去到那里的一天,他们一定会有能力反抗这群怪物。   第二天,校场上的老人们换了一批新的,这次朗毓的姥爷也在其中,因为朗毓和胡愧槐的看护,那些小孩儿没有伤害他来换取食物,他们选择了一个更便捷的人,这个老头儿的孙子死在了地道里,一双成年儿女也放回家孕育新的生命,没有人管他,没有人保护他。他的身体很快被孩子们瓜分的遍体鳞伤,刀口像花朵般层层叠叠地绽放开,他起初流泪,后来不做声响,直到身体再没一块儿好地方,小孩子们热火朝天地奔向怪物们去讨食物,他才对几个成熟的少年说:“求求你们,别让我受苦啦,给我个痛快吧!”   余老爷子跪在两个孩子背后,从俩孩子的肩膀中望出去,声音颤颤巍巍地传递到他耳边:“老哥,再等等,再等等,你只要还喘气儿,希望就还没断。”   那老哥颤颤巍巍地回:“凤把头都死啦,哪里还有希望呢?”   这个消息让所有的少年震住了,他们这时才知道,凤把头早好几天前就被怪物给弄死了,他的尸体像游街一样被怪物们拖着在监牢里展览,后来干脆被肢解瓜分,活脱脱扒了一层皮,连头发都没留,全给怪物们当缝补的备用了。   “喏,就是那个,”那老哥的下巴指向给孩子们抛洒食物的怪物,“它们换皮时就在我隔壁,它现在的脸,正是凤把头剃下来的脸,分毫不差!”   少年们都寻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个个开始悲愤地哭泣起来。一向冷静自持的朗太辉,这时突然站起身,他攥紧手里的刀具,回想起母亲与朗琪睿的偷|情、父亲和余春梅的野|合,父母多年不间断的争吵,还有那个一母同胞的野种弟弟……种种一切他从来都知道。   从来没人把他当回事儿,小时候自己不争气,唯有跟随船帮出海的那几年,即便凤把头的鞭打和老秃鹰的拳打脚踢在他身体上留下不小的阴影,可他们一直在督促自己成长。他对父母日复一日的失望,在凤把头那高大的身影和豪爽的笑容中渐渐远逝,也在凤把头对自己的看重和不加掩饰的教训中萌生新的愿景。   他一直知道凤把头承受着莫可名状的折磨,但他坚信凤把头会熬过来的,凤把头每次走过他的牢房前都会露出他骄傲的笑容,是这抹笑容让他坚持到现在,现在……没有现在了。   朗太辉平静的朝着怪物走去,每走一步怪物的脸便愈发清晰,那的确和凤把头有七分相像,但那张脸再也不会露出那样鼓舞他的笑容。“他”冷冰冰的,不会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睛里透露出刻骨的冷漠和近乎于怜悯的不屑。   他走到怪物面前,怪物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然后目光掠到他手中的残刀,下一刻,朗太辉的刀刃破风而过,直直劈向它的脸,枪声在他背后响起,打穿他持刀的右手,他又用左手拎起刀,口中长啸:“你不配用这张脸——”   子弹将他的身体轰了个四分五裂。他身旁的孩子们惊讶地看了一会儿,又急忙转过身和同伴们抢食吃了。   他远处的同伴们也没有眼泪可以为他流了,只有雪花像是怕惊动什么似的,悄无声息地飘落在一片兵荒马乱的血肉中。    ☆、第三十一章   大年夜,这是一个机会。胡愧槐转动着右手上的铁环,唯一能弄掉这玩意儿的办法就是把手剁下来。手虽然很重要,但是和命比起来不值一提。   首先,要剁手,其次要悄无声息地潜入怪物的老巢,找到手环解锁的主脑,然后发出求救信号……这似乎有点儿多余,应该要想办法通知全村的村民,怪物们只有一百人不到,他们还剩两百多,四处乱窜的话,总有成功逃跑的机会。   想到这个办法的人明显不止他一个,这天晚上他听到厨房里的窃窃私语,尽管声音很微弱。   他给小浪儿盖好被子,走到厨房先是一愣,姐夫姐姐看到他也愣了下,随即释然地招手叫他过去。   朗权栋拍拍他的肩膀,“阿槐长大了啊!”   这是个不太美妙的开场白。胡愧槐谨慎地盯着他们俩。   夫妻俩被他提防的神色逗得一乐,“我们找到逃跑的办法了。”说着递给他一张纸。   纸上的字迹潦草又模糊,大意是他已经找到解锁手环的办法,余月凤可以用肚子里的孩子当借口,先引走一部分怪物,再集合大部分的人到船坞去,这些人首先要自行斩断手腕,让怪物们无法定位他们的位置,然后用船坞里的武器吸引怪物们的注意力,他会趁乱潜进主控室解锁手环,这样孩子们可以逃跑,离这十海里的地方有一处专为船只躲避台风的锚地,那里还有几艘废弃的渔船,孩子们可以乘坐渔船逃离,尽管希望渺茫,但至少是一个办法,也是目前为止唯一的办法。   这是谁写的?胡愧槐翻来覆去也看不出,可他很快意识到这个计划里的破绽:大人们怎么办?   夫妻俩看出他的疑惑,两人相视一笑。   余月凤像以前那样揉了揉他的头顶,笑着拜托他:“以后,就请你照顾好小浪儿了。”   惶恐爬上了胡愧槐的脸,他的大脑先是一片空白,继而迟钝地想到这根本不可能!他无法独自照顾小浪儿,无法想像在失去了家人的庇护后怎样才能安慰朗毓,他连自己都安慰不了。他没法儿填补姐姐姐夫在朗毓心中的空缺,他现在更没有能力给朗毓一个衣食无忧的温暖的家。   要他带着尚且年幼的朗毓出去流浪?到陌生又未知的地方去?吃饱了这顿没下顿?没有人在家做好饭等他们,没有人在新年时领着他们劈柴喝酒畅谈新一年的打算,只有他和朗毓,这样的生活,要怎么过下去?   随即他在这种惶恐不安中发现,尽管这些年他们一家人并没有经历太大的风浪,可是平凡人细水长流的涓涓温情已经在他心里根深蒂固。他割舍不掉,可同样无法维护。   余月凤显然比他更早地想到了这所有的一切,她无声抹掉流出的眼泪,又强颜欢笑道:“小浪儿很听你的话,你也从来不让我们操心,以后……我们不在了……”说到这儿仨人的心尖儿皆是一阵抽搐,“你和小浪儿……”她哆嗦着不成样的声音说:“要把日子过好了!”   胡愧槐第一次在他们面前哭了,他哭的样子很别扭,扭过头,仿佛这样他们就可以看不见,也丝毫没有哭泣的声音,只能从他颤抖的肩膀和滚动的喉结看出他波动的内心。   他聪明的脑袋比他的心里首先接受了这个提议,更明确地知道这是他们逃跑的唯一办法。   大肚子的余月凤跑不了、朗权栋作为牵头人更不可能抛弃村民,每多留下一个大人,孩子们成功逃跑的机率就更大。所有的利弊他心里一清二楚。   他甚至更清楚如果他肯牺牲自己,怎么也能在他们夫妇二人间换回一条人命,但是他宁愿用别人的牺牲来成全他和朗毓的未来。   在所有人当中,他的第一选择永远是朗毓。   他的身体仿佛猝死般直挺挺地跪下去,深深埋下头。   夫妻俩以为他跪的是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其实胡愧槐更多的是在忏悔,他在心里不停说着对不起,我很自私,很没用;不停发誓,一定会照顾好朗毓,我一定照顾好他!一定会跟他好好生活下去!   厨房里只有炉火微弱的光线,他们三个人的身影在窜动的火苗中忽隐忽现。朗毓轻轻关上门,他的模样虽然比以前丑了,但是他的感官却比以前更灵敏,厨房里这段简洁的对话一字不差地落在耳边。他没有出去责备家人的擅作主张,因为他知道他们所有的牺牲都是为着他自己。   左右都是死,还是成全他们的愿望吧!   大年夜这天,怪物们放走了所有人回家过年,狼鱼岛重新恢复了往日的袅袅炊烟。家家户户都备足了丰盛的年夜饭和自酿的酒水。   余老爷子带着两个无家可归的老人也到女儿家过年,饭菜的香气和蒸笼的热气在小屋里摇曳飘荡,等所有人到齐,喝完第一杯酒,朗毓放下杯子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惊诧只是一瞬间,余月凤自嘲的笑了下,夹给他一个豆包,“这个豆包的馅儿呀,要放两勺蜂蜜才糯口,这个皮儿和面的时候呢,也要加点儿蛋清才香,只不过这个时间不好掌控……我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豆包儿还没蒸熟呢,你自己搬了凳子去掀锅盖,给烫的哇哇大哭,你小舅舅怎么哄都哄不好,也傻不拉叽的给你拿了个半生不熟的,你吃的还挺欢实!”   一桌人除了俩孩子都笑,余月凤又看向丈夫,“每年过年你都得提酒发言,今年你的提酒词是什么呀?”   朗权栋略有羞赧地看了眼老丈人,“还是爸先说。”   余老爷子也不推辞,举起酒杯想了想,才意有所指的感慨道:“毋需酌酒问明天,休把年华换财钱。人间七苦皆常态,勿牵勿挂各相安。快乐一天,算一天。”   众人都捧场说好,余月凤又兴致勃勃地问朗毓:“你解释解释,姥爷说的是啥意思?”   朗毓像个饿死鬼般把豆包往嘴里塞个不停,全然不听母亲的问话。   余月凤又笑了下,给一桌人斟好酒,自己也破例喝了一杯,才道:“你姥爷的意思,就是我们的意思。我们不希望你们记挂我们,终日郁郁寡欢过不好,有些事情,记得就好,不要太追究对错。我们也不指望你们在外面拼个头破血流挣下多少家产,就希望你们开开心心的,每天不要为琐事发愁埋怨,豁达一些,做个正直、善良的人!他爸,你说呢?”   朗权栋仔细端瞧着儿子的模样,那眼神像要把朗毓镌刻在眼睛里带走似的,“儿子,”朗毓的手骤然抖了下,又听父亲问:“你母亲的苦心,你听懂了吗?”   朗毓紧咬牙关,重重点了点头,粗声粗气道:“听懂了。”   朗权栋又追问:“做得到吗?”   朗毓吞下满嘴的豆沙馅儿,喉咙间一片苦涩,“做得到!”   “好,爹敬你一杯,我儿子长大了,从小虽然调皮捣蛋,但是是个懂事儿的孩子,爹有你这个儿子,很知足!”   父子俩一碰酒杯,各自一饮而尽,朗权栋再给胡愧槐倒上一杯,又提酒说:“对阿槐我没什么好说的,咱爷俩儿也不用多说什么,英雄惜英雄嘛!没给你什么好的,就这点儿能力,左右你健健康康长这么大,我就算有点儿愧疚,也算对得起你娘了。唯一抱歉的,就是你还小,以后朗毓……总之你俩看着办吧!”   酒喝到一半儿,余月凤突然坐到俩孩子中间,一手一个亲昵的搂住。   母亲的手一搭到朗毓的肩膀,他整个人就如同冻住似的僵硬。   “浪儿,”余月凤爱怜地搔摩着他的头发,“多看看你爸,看一眼,少一眼啦!”   朗毓觉得心脏好像一时间停跳了,他蓦然捂住脸哽咽出声,朗权栋也嗔怪道:“这是做啥嘛,无所谓的,孩子心里有就行了!”   话这么说,声音却也变得粗噶起来。   朗毓埋头哭了一会儿,才在母亲一下下的抚慰中抬起头,他很想看清父亲的样子,但是他的目光在泪水中飘忽不定,他很想让眼泪停下,但眼泪一直流个不停。他这样泣不成声,搞得一桌子人都受他的感染泪流不止,余老爷子干脆转过身不去看了。偏偏女儿还在煽情,“你笑一个给你爸看看,也好让你爸记住你的笑脸。”   “不用,不用,”朗权栋摆着手说:“我记着呢,我都记着的!”   “你记得,我可记不住,”余月凤双手捧起朗毓的脸,一边擦他脸上的泪一边逗趣儿,“快笑一个给妈看看,给妈好好看看!”   朗毓吭哧吭哧地咧开嘴角,母亲涕泪横流的脸庞在眼前一片朦胧,隐约间只瞧到母亲那深情的目光,一路掉到他心坎儿里。   “妈……”   “诶,”余月凤痛快地应下,“我大儿子就是丑,哭起来丑,笑起来比哭更丑!”   朗毓不小心喷了个鼻涕泡,又被亲娘眼急手快地擦掉,“再丑也是我生的,妈不嫌弃,妈得意着呢!就是以后……以后我家小浪儿就是个孤儿了,我相信我儿子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能照顾好自己。我其他的也不指望什么,要是能有人像我一样心疼我儿子就好了!”   “快别说了,”朗权栋又咕咚咕咚灌了一大碗酒,“再说下去咱家都快被泪珠子给淹垮了,这不是还有阿槐嘛,他俩人有个伴儿,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阿槐从小聪明伶俐,兴许比现在过得还好呢!”   “那是当然了,不看看谁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说到这里站起身来,一手攥着一个孩子,“跟妈到屋里去,妈有东西给你们。”   余月凤从炕革下掏出个蓝布包,一层层掀开来看,里面包着一沓簇新的票子,还是早些年的老款钞票。给俩孩子看了眼又重新裹好,贴身系在胡愧槐腰上。   “这是你姐夫当年捡你时你身边儿带的,这么些年了,本来最初想给你改姓来着,可我一想,孩子都是娘的心头肉,你娘哪能愿意你更名换姓呢?我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爹娘生你们下来,不是让你们跟人家拼命、报仇、喊打喊杀每天过不顺心。现在这世道,外面指不定比这儿还乱……我们都是要死的人了,拿命换你们的命,你们别把这条命浪费了!外面的世界这么大,好玩儿的地方、可乐的事儿,多了去了!我们是见不到了……”   余月凤神情恍惚地望着窗外,“不过我也活够本儿了,有爱我的父母、疼我的丈夫、可心的孩子……”想到这些,她脸上又浮现出甜蜜的微笑,“以后,你们就当……把我们那份儿也算上,痛痛快快的活着,开开心心的活着,要多快乐有多快乐,把一天当成两天来活,把一个笑话当成两个笑话来听,全心全意、一分钟也不要浪费。我说了这么多,你们听懂了吗?”   朗毓点点头:“听懂了。”   “听进去了吗?”   朗毓又说:“听进去了。”   这时朗权栋推门进来:“时间差不多了,该走了。”   余月凤从炕头站起身,“你俩呆在这儿,等枪声响了再出去。”   她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两个孩子在屋里,父母在门外,所有人都知道,这扇门一旦关上,就是生离死别难相见了。   朗毓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体像窗外的老树般抖嗦个不停,“妈……”他的声音在寂寥的屋子里如此萧瑟,像雾气般飘飘荡荡落不到实处,却结结实实地砍在母亲的心窝上,朗毓又喊:“妈妈……”他想这大概是最后一声了,以后上天入地,也再没有人应他这声呼唤了,他即将失去他的父母,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了。   他的目光又从母亲僵直的背影游离到父亲沉默无语的脸庞,“爸……”他像从高处坠落向深渊那样掉下去,跪在地上望着父母说:“朗毓给你们磕头了!要是有来生,我还给你们当儿子!”   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磕完最后一个再也抬不起来,听到母亲飘来的渺远又坚定的话语:“出了这个门儿就别哭了,要笑!你们的人生很珍贵,要想清楚,怎么个活法儿——才能对得起你的父母!”   朗权栋顺手带上门,他们走得不留情面,就仿佛这并非生离死别,仅仅是出去一下又会回家一样。父母的叮嘱怎样说也说不完,还不如就这样干脆利落些!   朗毓失神地跪在地上久久不肯起来,胡愧槐就陪他一起跪,窗外的夜色黑的像浓墨,一丝光亮也瞧不见。他们听见父母在外面穿梭走动,后来外面的大门也开也关,屋子里再没有声音了。   胡愧槐很想仔细回味一下这些年的种种滋味,但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他们在寂静的满溢着   年夜饭香味的屋子里等待着,等待着……   等来第一声枪响,然后是铺天盖地的枪响,胡愧槐马上抓起朗毓的手腕,刚跑到门口果然听到手环嘎达一声,他利落地把这两个要命的玩意儿远远抛掉,又在门口掏出姐夫给他的长哨,一声哨响之后拉着朗毓往狼山跑。   那是离这里最远的路线,也是最难爬最陡峭的路线,不会太多人往狼山去的,即使是怪物的守卫在狼山上也不会有几个!他早就想好了,不要按照纸条上的约定赶往那个避风锚地,大人们拖不了太久,以怪物的先进武器会很快追到锚地去,届时就那几艘废弃破船根本不顶用!   要死让他们所有人去死好了!他谁也不救,他只要救下朗毓!只要赶到狼山,从那儿跳下去,只要到海里,即便要游他个千儿八百里他也有信心把朗毓活着带出去!   长哨唤来了凤把头的白马啸风,黑夜里这匹白马傲然疾驰的身影伴随着稳健的脚步声赶到眼前,船坞的方向乱成一锅粥似的,整个狼鱼岛全乱了套,逃跑的人像肆虐的鼠类在旷野间窸窣不断。胡愧槐跟在朗毓后面翻身上马,一声呵斥后白马极速狂奔,他们刚出了小道踏上通向狼山的沙滩,漆黑的夜空陡然炸起一声巨响,大地都好似颤了两颤。   两人骑在马背上回头张望,只见船坞的方位此起彼伏地爆炸起来,熊熊烈火瞬间把乌黑的天幕烧成了火红的一片,那巨人般的火舌下,无数的村民和身着银甲的怪物仿佛撕咬的鬣狗,又更像过境的蝗虫,密密麻麻地聚到一处。   “小舅舅!”朗毓突然发出惊叫,胡愧槐一转头,远处的三个怪物不停叫嚣着:“下来!下来!”   “驾——”朗毓也顾不得了,快马加鞭冲着三个怪物直扑而去。   眼见那三个怪物越跑越近,其中两个抬起枪口,胡愧槐一跃而下,先扑向其中一个,另一个枪声已响,却因为朗毓在马背上起伏不停,险之又险地与他贴面擦过,再看时白马已驼着朗毓奔出好远。胡愧槐趁机撂倒一个,又扑向另一个,可那第三个怪物已然盯上朗毓,放着胡愧槐不管专门去追。   胡愧槐眼瞅着白马跑到一半儿生生停住,竟要返身回来,那追上去的怪物也已逼到白马近前,趁他分神的功夫,与他缠斗的怪物一枪射穿他的肩膀,反正没觉得疼,就感觉有一阵冷飕飕的风穿肩而过,之后寒意顺着脊梁骨一路蔓延,他望着在马背上要转身过来的朗毓,脱口而出:   “浪儿,别回头——跑啊——”   朗毓勒马的动作戛然而止,又听那道陌生的声音像利箭似的追上来,凄厉地吼声瞬间砍在他僵硬如铁的后背上。   “别回头——”胡愧槐死死扣住怪物的手腕儿,眼睛还望着那道凝滞的背影:“跑——”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声恍若炸碎他的身体似的:“跑——”   朗毓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待那怪物的脚步追到身后,抬手一甩马鞭:“驾!”   咄咄的马蹄声再次响起,山坡上的石子纷杂滚落,狼山之巅就在眼前,那块儿饱经风吹雨打、在悬崖边默默观望了狼鱼岛几十年的大石头,依然面对着浪潮袭来的方向。   朗毓恍惚间又看到小舅舅赤膊靠坐在石头上,听到声音便转过头对他微笑,那促狭的笑意从他的眼底传达而出,仿佛在说:还不过来!   别回头,朗毓。他对自己说,别回头……   一颗□□凌空劈下,把那块儿老石头炸了个粉身碎骨,白马蓦然抬起前蹄,昂首嘶鸣,朗毓应声跌下马背,落在一片野火丛生的烈焰中……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部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  《浪花依舅在》上部完结啦,可以说是《狼鱼岛往事》完结啦,下部会另开一新坑,俩主角没死,下部会轻松起来的。咱们下部见。 下部《槐毓烂谈》,欢迎前来品尝。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